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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情趣一纸传

辛亥革命网 2016-08-08 17:06 来源:《开卷》二〇一六年第八期 作者:绡红 查看:

多一些文化的护法,多一些文化的护法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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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四年底我从上海迁京居住,行前回南京,特地去看望杨苡老师。她热情地指点我:“在北京,有不少作家画家是你爸爸的旧友,你一定要去拜访他们。”她把他们的地址电话一一告诉我。“不过,杨绛已经九十多岁了,不见客了。”她关照我,有的朋友去看她,就把带给她的东西放在门口,不进去的。因而我在北京十年,拜访了丁聪、文洁若、杨宪益、苗子和郁风,却从不曾想过去三里河打扰她的安静。杨绛阿姨倒是接到我的信,知道我到北京了,就打电话给我。说她耳朵背了,便一心对我叙说。于是我只有专注洗耳恭听。她紧迫、连串地讲述:锺书和洵美是因《天下》(一本英文的学术性刊物)结识的,他们都是全增嘏的朋友。一九三五年我和锺书去英国,朋友们送到岸边,唯独洵美和叶秋原同我们一起乘小船,一直送上邮轮。”真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哦。她清楚记得我爸爸坐在小船上的音容样貌,穿的长衫的颜色。她又讲到胜利后在上海,藏书无多,想看书,常常晚饭后散步到霞飞路(今淮海中路)我家,借书、还书,说我爸爸书多,一壁大书架,直到天花板,全是书;第一次到我家,知道我妈妈的小名叫“茶”,见到我妈妈从楼上下来,很美。她一再提到珍藏多年,“洵美送我的墨宝”丢失的遗憾。“那是邵先生给我的信,他的书法很美,大大的字,写在方格纸上。”

  二〇〇六年初,我把自己写的那本《我的爸爸邵洵美》寄给她,附信请她写些回忆邵洵美的文字。三月,她来了电话,说自己老了,不动笔了。她又像上次那样沉浸在回忆里,这次添加了两次遇到我爸爸的好友项美丽( Emily Hahn )的情节。听她亲切风趣的低语,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我感觉得到,她和钱叔叔跟我爸爸之间不是泛泛之交。虽然事隔半个多世纪,时代变迁,物换星移,他们多年也没有联系,但是,昔日的了解和挚情深镌在心。

  后来发现我的书里有关钱锺书与我爸爸那一段有误,写了封信给她,述说了解事实的经过。怀着不安,我等待她的回复。没料到她老人家宽容大度,她九十九岁高龄了,居然第三次又亲自打来电话。她只字未提我的错误,却高高兴兴地谈,读到了我摘抄下的《论语》半月刊——我爸爸“编辑随笔”里《说话与听话的艺术》的一段文字。那是一九四八年第一五二期,这样写的:

  最近读到杨绛女士的《听话的艺术》,真是一篇不易多觏的优秀散文。杨女士与钱锺书先生,这一对夫妇,有修养、有才气,而最难得的是两个人都有浓厚的幽默感。他们会写引经据典的论文,会写俏皮活泼的喜剧,会写曲折缠绵的小说,又会写短小精致的散文。而杨女士的笔调风格却比她的丈夫更自然、更天真。正像是戴着一滴水般透明的玻璃翠戒指洗手,你要依旧能不受拘束,不慌张;你要依旧能随随便便地动作。这篇小文章里到处是警句,可是作者像在无意间透露了真理;而读者却在无意间长进了智慧。”

  她说:“你爸爸给我的墨宝就是《论语》这一段!他这样称赞我,我真是当不起啊。他写的就是这些,全对!

  二〇一二年,我从报刊上读到一百零二岁的杨绛先生在潜心练习书法。看着她写的字娟秀挺拔,下笔充满聪慧,十分佩服。心里一动,盼望得到她的手迹留作纪念。请她写什么句子呢?那时候我弟弟邵小罗为爸爸编辑的《谈集邮》出版,我帮他挑选插图,其中有一幅爸爸的手迹,那是从妈妈留下的珍藏里翻到的。这些纸片妈妈保存了几十年,记录了她的喜好和爱,令我最为感动的是,她珍藏了不少我爸爸的手迹,有字有画,有认真录的诗句,有随手写的心思。真没想到,这张从纪念册撕下的一页,居然是一九四七年我在初中时期,爸爸为我题写的勉辞:

蹉跎莫嫌朝光老,
         人生惟有读书好。

此为翁秀卿先生读书乐句余常用以自勉幸
                                               小红永志心头

                              三十六年一月十七日爹爹


  看到这个,引起我回想到一九四四年小学毕业的时候,爸爸也曾在我的一本小小的纪念册上题写过,那次只有五个字:“花香不在多”。辍笔时我听他说,这是郑板桥写的,另一句是“室雅无需大”。这不可图虚荣浮华的告诫深深印在我的心里,成为我的为人理念。几十年我从医施教,踏踏实实,从来不曾想到过名利。

  如今耄耋之年的我在编辑邵洵美作品集,读到他一九三七年写的《一年在上海》。这篇回忆录般的文字里说,相信到内地去的朋友们不会因为他留在上海而误解他。从他十几年的文章、谈话、行为、态度的许多事实应当能理解他“不爱金钱爱人格,不爱虚荣爱学问,不爱权利爱天真”的人生旨趣。我忽然想到杨绛阿姨又何尝不是有相同情怀的人呢?

  爸爸有他的局限, 一九三五年在“蚁社”第四十四次集会上发表的演说《 文化的班底 》:“一个人的能力有限, 当然不能顾全各方面,自己又是喜欢写文章的,所以便从出版方面进行。”他只能在他的有限范围内联络作家艺术家出书办刊,推动新诗、新文学、漫画的发展;为做“文化的护法”,他不惜赔完家产。

  同样为了中国的发展,杨绛阿姨更有头脑,她的举措更实在,作用更大。他和钱锺书在海内外颇负盛名,稿费版税的收入足够她晚年生活优越,然而她朴素无华,生活低调,怡静淡泊,趣味高尚。她代表“我们仨”,设立“好读书奖学金”,到二〇一二年已经资助了清华大学数百名本科生和研究生。她的境界更高,她不是富豪不是大企业家,她是把夫妻俩和女儿爬格子得到的报酬捐赠的,十年间已逾一千多万。    
  
  听杨阿姨慢悠悠绵软的话语,想不到她能释放出惊人的力量。九十高龄依然笔耕不辍,钻研充满哲学术语的“柏拉图对话录之一·斐多”。她还以坚强的毅力完成她丈夫钱锺书的未竟之业,着手整理钱锺书留下的几麻袋的手稿和中文外文笔记,包含她不熟悉的德文、意大利文和拉丁文,七万余页呐!她默默地一天一天独自埋头于钱锺书各种文字的笔迹里,从熟悉的一笔一画里捉摸,推敲,整理成文。无处不显露她巨大的爱,自身怀有的高深的学问,中文外文扎实的功底,孜孜学习新语种的精神,从而破解了无数的疑难;从九十二至一百零二岁,坚守这个心愿,坚持完成这个巨大工程——其实她是钱锺书研究成果最大的大学问家。十个研究生也难以完成这样艰巨的工作啊!她真是如爸爸崇尚的那种“不爱金钱爱人格,不爱虚荣爱学问”的人。

  我于是写信请她为我书写留在我心间六十八年的那两句箴言。看到她亲手写的信封上清秀端庄的字迹,翻出一张薄纸,那两行纤美的行楷,想到她在书写前看过我回忆幼年爸爸的题辞的述说,书写时心里必定在回忆她夫妇与我爸爸交往的旧情,感动的暖流涌上我的心头。她和我爸爸志趣相通,这一纸瑰宝我当悉心珍藏。

  未几,无意中网上查到郑板桥写的原文,啊呀!上下联弄错了,上联又错了两个字。上海话“何须大”和“无需大”的读音几乎没有区别。我心中懊恼。转而一想,写错又何妨?好在没有写“录郑板桥句”。重要的,这是杨绛阿姨的手迹,也是她的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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