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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阅读杨绛先生的文字,领会她那样丰富的才情,坚韧的性格,以及通过文字极为有限的交流,对她的生命力,我感佩无比。近些年,每每读到她新的文字,虽然不长,可平实简洁,还富“生气”,总是剪下,夹附进她的著述中。过了“百岁”,居然还能见到她的短文或题字,虽略略少了“娟秀”,可文平字顺,不见老态。心里说,她大约也如周有光先生一样,是被上帝忘记的人罢。
记忆中最后见到杨先生的文字,是在庆贺《开卷》十五周年的纪念集《纸香墨润》里。在宁文兄的“编后记”里,看到了杨先生竖行的“稳步前进”四个亲笔题字。署名后面落的时间是“二〇一五年四月八日”。宁文的文中,记述还有些神奇。说是头天打印出的清样电子文本“不声不响”消失了。待到找见,又需回家找三、四两个校对稿。只好“急急”赶回家去取。“回到家中,书桌上一眼就看见了一封写着熟悉的笔迹的信,知道杨绛先生的题词一定是写来了。”文尾,便多了这样几句:“二〇一五年四月八日,连续多日春雨之后再现阳光灿烂,心情一扫数日来的沉郁……”除去天气,杨先生的题字一定是宁文“心情”改变的重要缘由罢。
由这最后,我想到了最早。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读到柯灵先生一篇序文。其中说:“最近读到两本好书:钱锺书同志的《旧文四篇》和杨绛同志的《春泥集》。都是薄薄的小册子,却含蕴了足够的重量。没有几十年铁杵磨针的功夫,是写不出这样的书来的。”钱锺书我知道,大学时他的《围城》刚再版,读得人欢喜无比。其中一个细节,数十年后我还给一个自称也读过此书的人介绍:一个“学者”,在履历上填写他“著作散见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中……”这把大家都“唬”住了。可作者很快给他露了底,说在《星期六文学评论》的人事广告栏中,此人登了“中国青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帮助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取费低廉。”数字,这显然是自费广告。《史学杂志》的通信栏是:“韩学愈君征求二十年前本刊,愿出让者请通信某处接洽。”这则消息也许不出钱,可加起不过中文二十余字。这细节,全宿舍人读得大乐。青年时期,喜欢这样炫才,揶揄人不留情面的东西。可柯灵先生却说的是作者另外一本书名太过平常的《旧文四篇》,并且如此推许。柯灵先生是一代文章大家,他的眼力不会错。从此,我开始搜寻这两本“薄薄的小册子。”
最早读到的杨绛先生作品,是《干校六记》。这是个更“小册子”,小开本,六十来页。插在书架上几乎寻不出。在北京团结湖一家很小的书店偶然翻到。回家的火车上,不长时间就读完了。从书中夹附的收据看,时间是一九八六年八月。当时的心性,还是喜欢一些飞扬的东西。觉着《干校六记》文字平实了些。(这多年阅读下来,才知道文字“修为”到这种地步,才真正需要“几十年铁杵磨针的功夫”)后来购到了《春泥集》。当时读着也不觉怎么炫目。这是一本文论集,主要介绍了作者自己翻译的《堂吉诃德》等几部外国作品及《红楼梦》等中国作品。文字依然平实,完全不是当时文艺评论的某某主义或咬嚼半天也不能绕出来的“出彩”东西。对《春泥集》的文章,虽感到扎实,可总还是想着这主义,观点“新鲜出炉”,以为读不大懂的高论是“进步”。
后来渐渐有了一点长进。对杨先生文章的稳实,细致,精微味道,体会深了,也更为喜欢了。《干校六记》、《春泥集》外,我还得到了湖南人民出版社的《回忆两篇》、《记钱锺书与〈围城〉》两个数十页的小册子(现在基本见不到这样的“小”了);之后见到其著作便买:小说集《倒影集》,散文《将饮茶》,长篇小说《洗澡》,装帧别具一格,内容感人至深的《我们仨》,九六高龄的人生体悟《走到人生边上》……前不久为图阅读方便,又将与先前有些重复的《杂忆与杂写》两册购回。再后来还有先生译作《斐多》等等。不说了,比我搜罗全的读者大有人在。说说第一次求得杨先生题字本的事罢。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忽然有了搜集作家签名本的莫大兴趣。此时参加工作,有点工资,可以多交一些给书店了。书多了,可最早想求到的,是钱锺书和杨绛夫妇的签名。钱先生当时名声大噪,有些怕招他“烦”,便搞了个“曲线”。将《围城》和杨先生小说《倒影集》包起来,写了几句求签名的话,大着胆子寄往杨先生所在的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去“瞎碰”。当时心里没有一点底。这样赫赫的人物,有空搭理你?事实当然不是我所想。不久,一个包封齐整,字迹漂亮的邮包寄来。打开,是钱锺书杨绛夫妇的签名。我知道那一辈人都善写毛笔,在短函里强调了这一点,两位先生给面子,均以毛笔题字签名。“喜出望外”,此时不是成语了。寄书的包封上,是杨绛先生端正加秀气的毛笔书写,看去太“舒服”了。不舍得弄破,从边上慢慢剪开,将整幅全数保存下来。后来虽然先后还麻烦到杨先生,可毕竟那是第一次,又是那样一个结果,所以印象极为深切。
一转眼,居然近三十年过去!几度迁移,搬来挪去,这个包封,总和我一批最珍视的物件在一起,有地方先行安置。今天,杨绛先生辞世消息传来,我将她的多部作品从书柜取出,将这个杨先生写了这许多字的包封取出,止不住的,眼睛湿热。包封上的字迹,依然醒目如初。我拍出照片,发给几位友人,均一致称赞。我与杨先生就那么不多的交往,有文有图,我就记下这一笔吧。
杨先生是高龄走的。从报刊上,常常读到她的文字外,就是她为钱锺书先生大量中外文札记整理的费心劳力的消息。现在,钱先生的绝大多数余稿已经出版,杨先生的愿望大都成为现实。依我的浅见,杨先生是无憾地走的。她虽然高龄,可一直在工作,对于人来说,这是难得的幸福境界。对于生命历程,杨先生曾翻译英国诗人兰德的诗来譬喻:“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这两句诗,绿原先生的翻译是:“且以生命之火烘我手,/它一熄,我起身就走。”现在,杨先生“起身走了”。她去与钱先生,女儿钱瑗“我们仨”在一起了。对于喜爱他们的读者,我们大约应当虔诚双手合十,祈祝杨先生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