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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读李黎《半生书缘》(三联书店二〇一三年八月版),见写钱锺书和杨绛两位先生的文字,认真读过,思绪联翩缭绕到故纸堆里。恰巧又读到《文汇报·笔会》(十月十五日)版上杨绛先生刚刚写下的回忆文字《忆孩时》(五则),写得太好了,在心里默默向杨先生敬意,先生已经一百多岁了。
我习惯把见到报纸上与杨先生有关的,或是杨先生自己写的或是别人写杨先生的文字,都保存下来。我从中拣出三份都与《文汇报》副刊几个著名专栏有关,杨先生这么些年与“笔会”等副刊结下了深厚的情感,很多文字杨先生都是通过“笔会”与读者进行交流的。五年前,二〇〇八年十月十一日,《文汇报·记忆》专刊整版刊登了钱锺书和杨绛先生当年留学牛津的日子,文字是从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三联书店二○○八年十月版)一书里摘编的。里面的文字就不多说了,我想说整版刊布的七幅照片都是书里没有的,真佩服副刊的编辑们,做事何其用心也,而且插配得如此得体,有老有少,从青涩到年老,时光在胶片里穿梭、跳跃,留下一段段美好的、抹不掉的记忆。有两幅看了令人动容,一幅是钱先生给杨先生剪发,钱先生戴着惯常的圆片眼镜,面带微笑,一只手举着发剪或是发梳在杨先生身后,杨先生围着白布单低着头一脸严肃,好像在说什么,想必是钱先生的手艺不怎么高明吧,而平时钱先生理发都是杨先生负责打理的。看到两位老人的认真劲儿,莞尔笑过。另一幅是一九三八年夫妇回国途中,杨先生怀抱女儿在船上拍摄的,杨先生怀里的娃娃就是《我们仨》里的阿瑗,一岁多点,她看上去有些腼腆眼睛低视着地面,没有看镜头,人好像不高兴。杨先生二十七岁,一袭白衬薄纱旗袍,一脸浅浅的温柔,淡淡的江南女子的笑,淑婉、端庄,右手抱着另一只手轻抚着小阿瑗的臂膀,望向镜头里的人。曾经令人歆羡的三口之家,现如今只撇下一百又两岁的杨先生了,一九九七年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钱先生过世,三人从此失散。从“料量柴米学当家”到“翻书赌茗相随老”到现在人生过百依然笔耕不辍,杨先生就是一个传奇。
杨先生在《忆孩时》里说:“我曾经写过《回忆我的父亲》、《回忆我的姑姑》,我很奇怪,怎么没写《回忆我的母亲》呢?……我想念妈妈,忽然想到怎么我没写一篇《回忆我的母亲》啊?我早已无父无母,姊妹兄弟都没有,独在灯下,写完这篇《回忆》,还痴痴地回忆又回忆。”谁能读懂一个百岁文学老人的心!杨先生两次追问怎么没写母亲的回忆文章!杨先生想念妈妈,一位百岁老人想念自己的母亲,并写出来付诸文字与读者分享,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情感?!
二〇一一年七月八日,再过九天就是杨先生的百岁寿辰,“笔会”版以《坐在人生边上——杨绛先生百岁答问》为题整版刊登了一段时间以来读者关心的问题(后来出版的二○一一年“笔会文萃”就是用的这个篇名)。杨先生说:“我自己就是受父母师长的影响,由淘气转向好学的。爸爸说话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报》评论一篇接一篇,浩气冲天,掷地有声。我佩服又好奇,请教秘诀,爸爸说:‘哪有什么秘诀?多读书,读好书罢了。’妈妈操劳一家大小衣食住用,得空翻翻古典文学,现代小说,读得津津有味。我学他们的样,找父亲藏书来读,果然有趣,从此好读书,读好书入迷。”杨先生的父亲名杨荫杭(一八七八—一九四五,字补塘,笔名老圃)是有名的翻译家、文学家、律师,一九二〇年补塘先生出任《申报》馆副总编,杨先生所说的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期,杨先生那年九岁,所以记得当时的情形。杨先生的三姑叫杨荫榆,她已淡出了时下读者的视野,杨先生现在忆孩时又想起她的三姑姑。在《忆孩时》里杨先生对母亲的阅读爱好做了一番补充:“妈妈缝纫之余,常爱看看小说,旧小说如《缀白裘》,她看得吃吃地笑;看新小说也能领会名作家的风格……她看了冰心的作品后说,她是名牌女作家,但不如谁谁谁。我觉得都恰当。”一个百岁老人的文笔和记忆力怎么这么好呀!这里杨先生所说的《缀白裘》,是清代刊印的收录元明清三朝戏曲剧本的选集,尤以昆曲为多,《缀白裘》不是旧小说而是戏曲选集。《缀白裘》的意思来自“取百狐之腋,聚而成裘”,全书十二编四十八卷,由钱德苍(字沛思,号镜心居士)依据玩花主人的旧编增删改订,大受当时读者欢迎,各地书坊不断翻印。杨先生说母亲看得“吃吃地笑”,正是当时此刊本大为流行广受欢迎的例证。不知杨先生的母亲看了哪齣戏,入迷如此“吃吃地笑”来。
李黎在《半生书缘》里说起杨先生手录《槐聚诗存》的事儿,我幸有所藏,是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九月出版的线装竖版手抄影印本。二〇一一年七月八日,杨先生在百岁答问中说:“我从年初开始,再次用毛笔练小楷,抄写锺书的《槐聚诗存》,一天写几行。练练字,也通过抄诗与他的思想诗情亲近亲近,今天(六月十九日)凌晨两点,全部抄完。”此中况味自不难体会,试想灯影下一个百岁老人孤独地抄写故人的诗章,此情何以堪,又何其慰也。我猜想大概如此,那夜杨先生是下定决心毕其事于一役,不管抄到多晚也要把全部诗章抄完,所以抄到了凌晨。我因集藏波斯诗人莪默的《鲁拜集》,知道钱先生曾翻译过其中最有名的第十二首诗,藉此翻开《槐聚诗存》来读,果然在一九三七年下见到,译诗后钱先生颇说了一大段妙语,从菲茨杰拉德英译开始,说到波斯诗人的法语译文(始知此诗分为两章,英译剪二为一)、拉丁诗人谓哲人寡嗜欲如何如何,又说到司马谈论墨家俭而难遵,后以东坡以羊易酒为结,“戏赋”曰:“浪仙瘦句,和靖梅妻。病俗堪疗,避俗可携。叶浓数树,水寒一溪。临流茵草,乐无与齐。箪食瓢饮,餐菊采薇。饭颗苦瘦,胡不肉糜。党家故事,折中最宜。勿求酒美,愿得羊肥。拼梦踏菜,莫醉烂泥。不癯不俗,吾与坡兮。”仿佛低吟浅唱的就是钱杨两位先生经历过的旧事。此诗,郭沫若从英译译为:树荫下放着一卷诗章 一瓶葡萄美酒,一点干粮,有你在这荒原中傍我欢歌——荒原呀,啊,便是天堂!
杨先生在百岁答问中还说:“我有时也写点小文章,多属杂忆与杂写之类,等将来攒到一定数量,当结集出版请大家指教。”两年过去了,杨先生虽然您的读者们翘首以盼已久,但比起结集来您的健康才是我们更大的福音!
二〇一三年十月二十日星期日凌晨两点
“我已兴尽,就此搁笔了” ——再记杨绛
六年前,《听杨绛谈往事》在台湾出版发行后,受到读者追捧,台湾学界准备组织“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座谈会,邀请时年九十八岁的杨绛先生赴台湾与读者见面。杨先生没去,但以此为题撰写了一篇短文,却未发出。近日(二〇一四年六月四日)《文汇报·笔会》在头题刊出,文章虽短却大有看头。杨绛先生通脱、幽默、俏皮的文字,是从从容容自心底流淌出来的,莫名地感动、回味,读了又读。近几年,“笔会”刊发了杨先生的几篇文章,我都悉心留存着。每次看到杨绛先生撰写的新鲜文字,就好像见到她的人一样,心里高兴。杨绛先生说:“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儿,只为我出嫁了,就成了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那是一九三五年的事。杨绛先生在《围城》附录:《记钱锺书与〈围城〉》(人民文学二○一一年版)一文里说:“锺书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华初识,一九三三年订婚,一九三五年结婚,同船到英国,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国,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国。”在国外留学期间,钱属公费,杨先生自费一路相陪。从那时起,杨绛——就成了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了。这还要追溯到钱基博看了杨绛写给钱锺书的私信后说起,一九三三年秋天,钱锺书清华毕业后回到无锡老家,与杨绛频繁通信,一日杨绛的来信被钱基博看到,看后,钱基博对杨绛的知书达理大加赞赏,便直接给杨绛写了一封回信,算是将钱家的“痴”儿子郑重地托付给了她。那时,钱基博认为他这个儿子的大毛病是孩子气,没正经。杨绛在文章里说:他家是旧式人家,婚姻都由父亲做主。“他(钱基博)准会为他娶一房严肃的媳妇,经常管制,这个儿子可成为模范丈夫;他生性憨厚,也必是慈祥的父亲。”钱基博认为杨绛就是能管束钱锺书的人。杨绛不这样想,从来都是谦逊温婉的她,在九十八岁回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却充满自豪地说:“杨绛最大的功劳是保住了钱锺书的淘气和那一团痴气。这是钱锺书的最可贵处。他淘气,天真,加上他过人的智慧,成了现在众人心目中博学而有风趣的钱锺书。他的痴气得到众多读者的喜爱。”真是知夫莫过妇了。钱基博希望杨绛对钱锺书严加“管束”,杨绛却让钱锺书“放任自流”了,所以在文章中杨绛说:“我这种‘洋盘媳妇’,在钱家是不合适的。”后来,钱锺书说过:“我见到她(杨绛)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这也是钱先生的“痴”气未改了。在公公婆婆眼里,杨绛是赢得“安贫乐道”称誉的贤惠儿媳。杨绛写道:“他(钱基博)问我婆婆,他身后她愿意跟谁同住,答:‘季康’。这是我婆婆给我的莫大荣誉,值得我吹个大牛啊!”
杨绛说:“我做过各种工作……但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我一生是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实苦。但苦虽苦,也很有意思,钱锺书承认他婚姻美满,可见我的终身大事业很成功,虽然耗去了我不少心力体力,不算冤枉。” 这又要从他俩留学英法期间说起,杨绛在《我们仨》(三联书店二○○三年七月版)第三部分“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里说:“牛津的假期相当多。锺书把假期的全部时间投入读书。”在《钱锺书手稿集》(《杂忆与杂写》增订本,三联书店二○一二年三月版)序言里,杨先生追忆道:他做笔记的习惯是牛津大学图书馆(Bodleian——他译为饱蠹楼)读书时养成的。因为饱蠹楼的图书向例不外借。到那里去读书,只准携带笔记本和铅笔,书上不准留下任何痕迹,只能边读边记。“锺书在巴黎的这一年,自己下功夫扎扎实实地读书……每日读中文、英文,隔日读法文、德文,后来又加上意大利文。这是爱书如命的锺书恣意读书的一年。”一生酷爱读书,数十年来钱锺书留下了数量惊人的读书笔记。钱先生和钱瑗去世后,杨绛先生将保存下来的卷帙浩繁的钱锺书手稿,加以整理。《钱锺书手稿集》,分为《容安馆札记》(全三册)、《中文笔记》(全二十册)以及《外文笔记》(全四十八册)。《容安馆札记》和《中文笔记》已先后出版。今年五月二十九日,钱锺书先生读书笔记中价值最重的《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第一辑(全三册)出版发行,这一辑恰是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八年钱锺书在英法留学时的读书笔记。如果没有杨绛先生的悉心保存、整理,包括海量手稿在内的钱锺书的诸多著作难以问世。这里面凝聚了杨绛先生的大量心血,钱锺书铭刻在心。他在《围城》序言里写到:“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回忆一九四四年钱锺书写作《围城》那段时间,杨绛说道:“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累’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锺书写《围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杨绛的父亲杨荫杭心痛女儿,不无嘲讽地说道:“钱家倒很奢侈,我花这么多心血培养的女儿给你们家当不要工钱的老妈子!”杨绛说:“我们夫妇常把日常的感受,当作美酒般浅斟低酌,细细品尝。这种滋味值得品尝。因为忧患孕育智慧。”(《我们仨》)
在钱基博眼里“安贫乐道”的“洋盘媳妇”,不仅没有像公公嘱托的那样“经常管制”钱锺书,而是凭着一种欣赏的、宽容的态度“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气和痴气”,杨先生自己也说:“这是不容易的。”在《“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一文最后杨先生不无风趣地说道:“实话实说,我不仅对钱锺书个人,我对全世界所有喜读他作品的人,功莫大焉!”转眼间,钱先生去世十六年了。从来温婉谦逊的杨绛先生,头一回狠狠地表扬了一番自己。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钱先生说的。我想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杨先生也会孤独、寂寞的,钱先生留下那么多事情,陪伴着杨先生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在外一篇《漫谈红楼梦》里,杨绛先生说:“我已尽兴,就此搁笔了。”
二〇一四年六月十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