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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旧书店
我对有关书店的文章和书向来是有兴趣的。这种趣味就好比喜欢一本书,也就对写这本书的作者很感兴趣一样。今年夏初北京举办国际图书博览会,朋友Z君约我同去观览,在硕大的博览会现场,我将不多感兴趣的书名记在纸上,其中一本便是中华书局刚刚出版的《京都古书店风景》。这册闲书制作十分雅致,书系精装,彩印,纸张也上佳,装帧设计又加入了日式元素,特别是书中不少的书店照片,与文字相映成趣,令人爱不释手。此书作者苏枕书之前未曾熟悉,读毕全书大约可以看出,作者本系京都大学留学的爱书人,回国后写成了这册著作。书中收录了作者在京都留学时常去的数家书店,计有朋友书店、井上书店、福田屋书店、富山房书店、善行堂、两家荻书房、紫阳书院、汇文堂、竹饱堂、其中堂、山崎书店、中井书房、菊雄书店、津田书店等。仅看作者介绍的这些书店的名目,乃是足可以把这册书作为爱书人漫游京都的导览册子,而从作者文字的简洁细腻方面来看,也是可以当成一册题材独特的散文集子吧。日本旧书店
对于日本的旧书与旧书铺子,读毕此书,我也是兴趣倍增。虽然至今未曾到过这个一衣带水的邻邦,但对于这个民族的印象也是深刻的。记得读过一册《知日》的MOOK图书,其中一期便是名为《书之国》。通过这期MOOK,不难领略日本人在图书的印刷、设计、推广以及再利用方面,做得十分精细,其中旧书店也堪称一种独特的文化风景。虽然日本图书出版繁荣,但新书一般较为昂贵,由此便催生了数量繁多的各类旧书店。赫赫有名的便是东京的神保町古书店区,集中了一百七十多家的旧书店。在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的附近,则集中了不少的文史艺术类旧书店,苏枕书介绍的旧书店大多集中在京都大学附近。在这册《知日》杂志里,便也收录有两篇关于日本旧书店的文章,一篇系香港中文大学日本研究学系教授吴伟明先生的《我和旧书有个约会》,所写便是他熟悉的东京神保町旧书和新兴起的旧书连锁机构BOOKOFF;另一篇便是《京都古书店风景》的作者苏枕书写的《洛中蠹鱼录》,所写便是有关京都旧书店的风景,洛中也便是京都的旧称。
谈日本旧书店便不得不提其特色之处。诸如日本旧书店的名称,便不是如我们所通称的旧书店,也不是台湾俗称的二手书店,而是如苏枕书在书名中所强调的“古书店”。在《洛中蠹鱼录》一文中,她对此也有所解释:“日本旧书店通常都叫做‘古本屋’,‘古本’常指‘二手书’‘旧书’,也包括‘古籍’。”其实用什么名称原本都是无所谓的,但若予以比较,则明显感到“古本”或“古书店”一类的称呼,还是更显古朴和典雅。不记得那位作家写过一篇游记,最感慨的便是日本的汉文化传统,乃是更为纯粹。而我读毕这册《京都古书店风景》,印象深刻的诸多方面,均是区别于习以常见的情景。其一即是旧书的标价问题。对于这个问题,乃是读者关注的事情,也是很考验书店主人性格及其功力的事情,同样也能为读者购买旧书带来不少乐趣的事情。所谓淘旧书,一方面是找到感兴趣或心仪的旧书,另一方面或许便是能够有检漏奇遇,或者说比较合理公道的价格买到自己期待已久的书籍,颇有如愿以偿的感受。这也是购买旧书区别新书最大的区别之一。
对于日本旧书店的标价,旅日多年的李长声先生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旧书的标价》,其中写道:“旧书店的标价旧书是一种技能,凭的是经验和感觉,所标价格也就带上店家的个性。”而在苏枕书的这册《京都古书店风景》中,便写道了福田书屋主人关于标价的内容,原来作者去这家书店淘书,许久没有见到店主的儿子,一问情况才知道,店主的儿子专门去学古文书了,因为他的理想便是要做古籍生意,因此必须在老店做上几年的学徒才敢来挂牌露面。这家店主不同意当前很多人为图方便,先在网络上搜搜别人家的书店的价格,然后再折中取一个价格的做法。而在他看来,只有真正懂得了书籍自身具备的价值,也才能为其找到真正合适的价格。由此也可见日本部分旧书店对于标价这个问题的重视:“他们经受过专门的训练,对旧书很熟悉。从识别版本、分类、标价,到给客人包书皮这样的细节,都很专业。现在很多人开店,常常对书价把握不确。或定价奇高,或把有价值的好本子混入普通书区,令客人捉摸不透。”
日本旧书店的标价,还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特点。这是我在这册《京都古书店风景》中的一张照片中看到的。在关于此书的竹饱楼书店的内容中,有一张店主和他的儿子的合影照片,背后则是书店里层层叠叠的古本旧书,而每一张旧书上都有一张竖条的纸张,上面用毛笔写着相关的内容,但具体并不清楚。关于这个标价的短签的问题,苏枕书并未提及,后来我偶然翻阅日本人迟谷伊佐夫(ISAO IKEGAYA)的《神保町书蟲》,发现其中便有一节,名为“短签的故事”,很好地解释了日本旧书的这个独特现象,不妨抄来:“所谓短签,古书的行家一听便知,指的当然不是七夕或写俳句时用的那种纸片,而是缠在旧书上,写着书名和价格,形势特殊的那张细长形纸条。几年前,我就开始保存这类短签以及各家古书店的标签。理由无他,不过是因为发现者短签也能显示出各家的个性,十分有趣,尤其是短签上的文字。有店家的短签上,是墨痕历历、行云流水的粗体字;有的则是独具风格的特殊字体。大多数的古书店都习惯用签字笔或改良式毛笔书写,而北区的红谷书店却对灰色纸条配上红墨水的写法情有独钟。还有日暮书肆老板用他独具风格的字体写成每期的藏书目录,更是我日夜期盼的典藏。”
日本旧书店的另一个让我很感兴趣的地方,乃是其服务之体贴。苏枕书在这册《京都古书店风景》中也多次提及书店服务之优良,诸如京都的旧书店大多择地清幽,虽然空间也多是比较逼仄,但窗明几净,布设温馨,店主更是待客亲切,同时还提供包书皮等免费服务。诸如书中写及的朋友书店,便是这般情形:“神乐冈八番地党内‘去市略远’,如今虽走几步即有超市、便利店,然而仍极清幽。半山腰有一家门面朝大文字山的朋友书店,专售东洋学相关书籍。”再如写其内部环境:“柜台里是一间办公室,三两位工作人员埋头理书,见有人来,会默默出来为你开灯,又悄声回去。室内堆满书籍,书架间仅容一身挪转。墙边有折叠梯,可自取。店里客人很少,非常静。我常常只看不买,觉得不好意思时也买过几本图书目录。”由此,也便不难理解下面的这一触动人心的购书经历了:“某个下雪的夜里,放学回家。本已走过一段,却又被店里柔光照拂的书墙吸引,转身过去。角落里有些书本久无人光顾,覆了薄薄灰尘,不知它们几时到此,又与我相遇,心里一动。那两本价格并不低的《国朝宫史》和《国朝宫史续编》就是在这样的恍惚间买下。”
关于旧书店服务之体贴,以上所谈不过是较为表面的事情。苏枕书在书中写到了菊雄书店的一个古旧书目的细节,令我很感兴趣:“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以来,菊雄书店定期出版旧书目录,叫做《纸鱼之讯》,买不起书至少也可浏览目录。”其实,我很想多了解一些关于《纸鱼书讯》的细节,因为这是一般书店所无法做到的。可惜作者所谈不多。倒是忽然记得台湾大学林文月教授在《京都的古书铺》一文中,就曾特别提及这种旧书的目录:“几乎规模较大的古书铺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印出书籍名单和价格,分送给各学校或经常买书的人士。这样可以让你省去亲劳往返或费神寻找。你只需按着他们编排整体的目录看下去,圈出自己想要的书,再去购买便可。有时候如果你是一个老主顾,只要拨一拨电话,告诉书店那些想买的书名,他们便会派人送到府上来。”林文月曾在日本访学一年,归来写成了散文名作《京都一年》。她说东京神田区的古书铺经常将书目寄给京都的学者们,而京都的书铺也会把自己的目录寄给东京的学者们。由此,我又忽然想起浙江大学的缪哲教授曾在《南方周末》上写过一篇关于日本旧书店的文章,谈的正是这个不太起眼的问题。
很快在网上搜到了缪哲先生的这篇文章《一诚堂书目》,果然谈的正是日本旧书店独具特色的免费书目。一诚堂书店位于日本东京的神保町旧书肆,内售书籍多与历史、考古及艺术有关,其中在它的一楼柜台上,便有一本免费的书目。没想到从京都回到国内的缪哲,居然定期收到这家书店寄来的书目。“我忘了当时什么居心,竟给人家留地址,仿佛‘今生富贵犹有命’似的。于是两册厚厚的书目,就一春一求,从扶桑而来。无事闲翻翻,作‘屠门大嚼’之乐,自是一得,但于‘晓夷情’,‘达夷务’,也不为无补。”更让缪哲惊叹的,不仅仅是这种温暖的服务,还有所列书目的庞杂与稀见。诸如他手中的一册《一诚堂书目》,便有一千七百余种书。稍作统计,涉及日本三十五页,亚洲与北亚二页,东亚九页,东南亚三页,中亚五页,印度与佛教五页,中东、近东与伊斯兰四页,东亚艺术与考古六页,古地图、旅行、航海与探险十四页,希腊、罗马与东方三十七页,西洋美术九页,杂类三十页,而其中所列举的书籍也是少见的,诸如其随手看到的一册一九五二年出版的《纳西族的迷信及相关仪式》(THE NAKHI NAGA CULT AND RELATED CEREMONIES),查遍了北大图书馆和国内几家知名大学的图书馆,皆是“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关于日本旧书店的书籍品类之丰富,乃是我所关注和颇感兴趣的另一个方面。对此一点,周作人早就写过一篇颇为有名的散文《东京的书店》,收入他的散文集《瓜豆集》。周氏在文中感念他在日本留学时受益于这些旧书店的往事,诸如他专门谈到的丸善书店、郁文书店、相模屋旧书店等数家。他在这些书店中曾购买过圣滋伯利(G.SAINTSBURY)的《英国文学小史》和泰纳的英译本四册,以及丹麦安徒生的童话、英国安特路朗的杂文、维斯内玛克的《道德观念发达史》、部丘的关于希腊的诸讲义、勃澜兑斯的《十九世纪名人论》、丹麦波耶生(H.H.BOYESEN)的英文译著《斯甘地那微亚文学论集》,等等,这些书不少被周氏称为“愉快的消遣与切实的教导”。最令周氏感念的,则是在日本旧书店里买到了后来对他产生极大影响的蔼理斯的著述,在此文中他如此感叹道:“末了最重要的是蔼理斯的《性心理之研究》七册,这是我的启蒙之书,使我读了之后眼上的鳞片倏忽落下,对于人生与社会成立了一种简洁。古人学艺往往因了一件事物忽然醒悟,与学道一样,如学写自的见路上的蛇或雨中在柳枝下往上跳的蛙而悟,是也。”
关于在旧书店买到称心的书籍的事情,仅举周氏一事本已足够。但走笔至此,倒是忽然想到复旦大学戴燕教授于二○一二年写就的一篇文章《日译者眼中的“知日派”》,其中写了她在日本京都旧书店访书的事情,乃也与周氏有关,想来也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不妨再抄一回:“今年的初夏时节,我从东京返回京都的那一天,不巧遇上台风。大雨倾盆,无处可去,只得猫在附近的京都大学生协书店,看书、选书。有旧书店在这儿联展,摊上正好摆着松枝茂夫编译的《周作人文艺随笔抄》,是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富山房的百科文库本(一一〇)。书的价钱不低,纸张脆黄,封面有一侧脱落,但玻璃纸小心翼翼地衬托着。我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还是把它买下来。当时脑子里闪过一个不确定的记忆,大概在哪儿看过有人说一九九六年新版的《周作人随笔》里,不知什么缘故,拿掉了译者的‘解说’。那么这一旧本,多少就有了一点保留历史遗迹的价值。”松枝茂夫是日本著名的汉学家,曾翻译过周作人的多册随笔文集,包括收入《东京的书店》一文的散文集《瓜豆集》。松枝茂夫还写过一篇《周作人先生》,曾附录在这册一九四〇年出版的《周作人文艺随笔抄》中,也收录在两卷本《松枝茂夫文集》的第二卷之中,戴燕说她后来在上海看到了这套文集。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