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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写过一篇谈吃的文章《说吃与画饼充饥》,见《张爱玲文集·散文卷》(南海出版公司二〇〇一年版),文中说道:
我姑姑有一次想吃“粘粘转”,是从前田上来人带来的青色麦粒,还没熟。我太五谷不分,无法想像,只联想到“青禾”,王安石的新政之一……我姑姑的话根本没听清楚,只听见下在一锅滚水里,满锅的小绿点子团团急转——因此叫“粘粘(拈拈?年年?)转”,吃起来有一股清香。(页三七二)
张爱玲确实没听清姑姑的话,其实她姑姑想吃的东西不是“粘粘转”,而是“碾碾转”,说起来还要带上“儿”化音,叫“碾碾转儿”。是将刚刚灌了浆的青麦粒捋下来,放在石碾子上推。在碾子的挤压下,新鲜麦粒会变成寸许长打着卷儿的麦线,就像碎线头一样,所以西北有的地区管这东西叫“麦索儿”,河北地区就叫它“碾缠(“缠”读轻声)”或“碾碾转儿”。在滚水里焯熟后可以加葱花、油盐拌食或炒食,入口即可体会到新麦的清香。
遗憾的是这东西我也没吃过,都是“听妈妈讲的过去的事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应朋友之约,选注历代诗人咏北京的古诗词,在注释清人方元鵾的长诗《咏都门食物作俳谐体》时,其中两句是“碾缠银线短,锅炸玉砖方”,“锅炸”我吃过,而且知道“炸”字在这里只能读上声,不能读平声;但“碾缠”为何物?遍查各种辞书、类书都没有查到,无奈之下便想到对吃极有热情的老妈那里去碰碰运气,于是对母亲大人这位文学的绝对外行和美食的绝对内行说:“你不是号称吃遍天下美食吗,有一种东西叫‘碾缠’你吃过没有?”母亲快活地说:“当然吃过,你可是问对人了。”她很自然地把“缠”字读成轻声,并对我的生硬读音予以更正。我豁然开朗:原来“缠”与“转儿”都是指麦粒碾压后抽长打卷儿的那种状态。想不到一个让我困扰许久的死结就这样迎刃而解了,真是意外的惊喜!
家母与张爱玲拥有同一个太高祖,所以论辈分我应该管张爱玲叫一声“姨”。她们同属于河北丰润大齐坨张氏家族,最近从网上得知,有学者专门在做“丰润大齐坨张氏家族与天津之关系”的研究。只是张爱玲祖母的一方势位更加显赫,所以她便以为带来“粘粘转”的是祖母一方的“田上人”,来自安徽的“无为洲”(见同篇文章)。我想这是她的另一个误会。
母亲生长在天津,所吃的“碾碾转儿”来自丰润老家。为便于携带,那边的“田上人”是先将新鲜的“碾碾转儿”上屉蒸熟然后再晾干,这样就可以久存不坏,吃的时候用开水泡软然后再炒食,同样麦香浓郁。不过肯定还是刚从碾子上扫下来的“碾碾转儿”烹制出来最好吃,这是不言而喻的。
记得当年我很快选注了二三十首历代诗人咏北京的诗词交给组织者,然而对方所约的其他作者(诸如咏南京、咏西安)都没有交稿,三拖两拖我的注稿就石沉大海,不见了踪迹。最要命的是我做注释从来都是一笔成,也没有备份(那时根本不知“电脑”为何物,都是爬格子,备份的方式只有复写或复印,所幸还以复写方式留下了选诗目录和正文),所以当年的功夫基本上算是白费了,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俺母亲的家乡有一种“啃青儿”的吃食叫“碾缠”、“碾碾转儿”,并于二十年后在张爱玲的文章里碰上头。在网上搜了一下,本想看看能否找到关于“碾缠”、“碾碾转儿”的解释;解释没找到,却意外发现有人居然把方元鵾的诗贴到自己的博客上,这倒省却了我再行录入的麻烦,不妨附于文后,以解美食同好者之悬想。
诗是排律,对仗工稳,真的很精彩。
附:关于老北京饮食的俳諧體诗,作者方元鵾,清代浙江金华人。
方元鵾詠都門食物作俳諧體
旅食京華久,肴羞亦徧嘗。
山珍先鹿兔,海物首鱘鰉。
燒鴨尋常薦,燔豚饋送將。
雞如春筍嫩,魚比麫條長(原注:銀魚謂之麫條魚)。
火鼎膏凝雉(原注:野雞火鍋),炎爐胛熟羊。
煮鴉真瑣細,炙雀漫張皇。
壓汁蝦成滷,調羹蟹去匡。
晨鳧掌堪擘,夜鴿卵難藏。
驢肆嫌生脯,屠門陋貫腸。
蒲抽聊當筍,劈藍却無瓤。
出瓮憐菘白,堆盤愛韭黃。
蔓菁醃作臘,薯蕷熟為糧。
钉小蘑菇掇,珠圓豌豆量。
菜名跟斗異,瓜類醋筒詳。
蘿蔔兼稱水,芫荽獨號香。
是人皆食蒜,無品不調薑。
惡漢葱三斗,貧兒薺一筐。
炊糜要和合(原注:用雜品作糜謂之和合粥),說餅卽家常。
扁食教濡醋(原注:水饺谓之扁食),元宵更糝糖(原注:湯圓謂之元宵)。
窩窩充糗糒,饽饽佐餦餭。
油馓鬆盤髻,牛酥瑩割肪。
卷蒸高飣座(原注:蒸餅有卷蒸),和落細排牀。
着手麻花膩,沾牙豆粉凉。
碾纏銀線短,鍋炸玉磚方(原注:煎豆麫成塊名鍋炸)。
緩火詅羹擔,通薪賣腐坊。
茶醲和炒麫(原注:炒麫作糜,謂之麫茶),粥薄飲甜漿。
果有頻婆美,仁稱巴旦良。
蒲桃青辍乳,柿子白留霜。
杏酪醍醐味,樝糕琥珀光。
露芽烹茉莉,红唾嚼檳榔。
餹栗充饑麨,酸梅解暑湯。
淡菰誇易水,苦酒說良鄉。
定許供饕腹,從教慰渴羌。
方言多掎摭,故實任評章。
戲作俳諧體,談資餔醊場。
詩成還一笑,匕箸早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