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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文滨及其所处的时代
邓文滨(一八一一—一八九三),字渭卿,号南阳布衣,湖北黄梅人,是晚清的一位不第秀才,后以增贡终老。如同当时大部分士子一样,邓文滨也是半生蹉跎于科考途中。道光十三年,邓文滨与伯父邓士芹暨同邑世家子帅远燡(文毅)同补博士弟子员,时年二十二岁。后十八年乡试不第,咸丰辛亥科(一八五一年)始被批中,恰遇当年“九月初三日正考官卒于闱,副考官始遗之”。己未科(一八五九年)参与北闱顺天乡试时,题名时再次以额满见遗。此时邓文滨年近五旬,已是半百之身。
对于这段半生的科举经历,同邑进士帅培寅(畏斋)在《南阳布衣邓渭卿公传》中总结道说:“公讳文滨,字渭清,蕲黄之名宿也。幼颖慧,读书有神勇,于古今载籍,一经寓目,皆能甄差派系,探索本源。为文万言立就。年二十与家伯文毅公同补博士弟子员。以优行,后晋增广生。累应乡试,为南北主司所激赏,而辛亥、己未两科文艺尤为士林传诵。及下第时,人皆为扼腕。公转欣然,谓:‘科名为利禄阶梯,余之志趣本不在是。今而后可以谢亲族矣!’遂弃去,专究心经世之学。”
同邑举人洪联芳亦在《醒睡录》序中云:“先生为邑知名士,天才宿构,困诸生累年,值粤贼跳梁,郁郁适燕赵,战北闱,不捷。遂绝意进取,留心著作,以维风教而翼纲常。”
在这段“郁郁适燕赵”的人生经历中,邓文滨曾短期担任过詹事府主簿这样的小官,但不久亦挂冠而去。这又与他的性格刚直有关。帅畏斋在《南阳布衣邓渭卿公传》中这样描写他的性格:“公性抗直,笃于至行。生平喜游历,舟车南北,所至必交其贤豪英俊。然遇有言行不能相顾者,辄当面挥斥,不稍假易。以故海内外闻公名者,靡不争相接纳,思一见为幸。公之德量服人有如此者。”洪联芳在《醒睡录》序中也对邓文滨的性格、形象做过类似的描绘:“芳耳其名最久,岁戊辰,始亲光霁,每谈事时,目如炬,声如洪钟,不作嗫嚅态,洵所谓铁中铮铮者。今览是图,意态宛然,而顾名思义,与易用晦而明之道,适有合焉;独清独醒,不意三闾氏犹在人间也。《离骚》而后,先生其嗣响乎?”
洪联芳是邓文滨的子侄辈,帅畏斋为其孙辈,可见自晚清以来,邓文滨不但在同辈,而且也在子孙辈中形成了一个刚正不阿、关切时事的民间士子形象。
邓文滨之所以由汲汲于仕途,一转为伤时骂世、愤世嫉俗,这与他所处的时代是密不可分的。邓文滨所成长的道光、咸丰年间,已是中国急剧走下坡路的时代。邓文滨的悲剧命运,表面是运气不好所致,更深层的原因是时代所致。在他的朋友中,即使有运气好、出身好的,最终也不幸成为时代的殉葬者。比如与他同一年中秀才的挚友帅远燡,他为嘉庆探花、浙江巡抚帅承瀛的长孙,自幼聪明,又出身显贵,二十成拔贡,二十四岁由道光帝亲赐举人,三十年即中进士,同年曾国藩的另三位门生郭嵩焘、李鸿章、陈鼐一起高中,被时人誉为“丁未四君子”。咸丰初即位,太平军挥师长江,后帅远燡徒步到湖南力请曾国藩出山,自募千人投效,不幸于咸丰七年被石达开斩杀。邓文滨痛定思痛,为挚友写下挽联:“白简奏彤廷,数千言字挟风霜,今日实践躬行,所谓不负吾君不负吾学;缟衣濡碧血,一个臣身骑箕尾,后人读书论世,如此可以教孝可以教忠。”(商宏志提供)然而,此时的邓文滨还未对清廷绝望,仍“郁郁适燕赵”,徘徊于京城,以图有所效力。
直至太平军“骚乱长江,梅土受害较邻邑为甚”,邓文滨才怀着满腔怒愤回到黄梅。帅畏斋在《南阳布衣邓渭卿公传》中说:“公留心桑梓,不肯听其崩溃,因采古之兵法,建议修砦,与公之介弟达甫等创筑万家堡于邑西北大山中,垒石为城,诛茅为室,以杜皖赣游匪之后。”邓文滨的另一位挚友喻同模在《万家堡略序》中说:“咸丰初,贼窜黄梅,寸土蹂躏。邓子渭卿与其兄弟居垅坪山中,出私山筑堡,曰万家堡。以号召一村一乡使各为其财谷妻孥守,而他乡村之愿附者听。于是一人之自为守,而不啻为一村一乡守,即邓氏兄弟之能为一村一乡守。而适所以自为守。负嵎乘势,力虽弱而强也;死生相依,情虽涣而聚也。使贼进无所掠,退无所据,坚壁清野之法莫善于此。邓子又绘图刊说,为文劝募,设《问答譬晓》若干言、《筹预备事宜》十一条、《闻警事宜》八条、《守禦事宜》十二条、《善后事宜》四条,名曰《万家堡略》,勒为成书,深切著明,迥非谈兵纸上”。
万家堡既救了族人和家眷,又救了一批朋友,比如同邑同治元年进士梅雨田就曾携眷到万家堡避难,今留下石刻之避难诗:“古芳(即梅雨田)携眷避乱处,渭卿(即邓文滨)摩崖万仞颠。清风明月联知己,终古两人互为缘。”保卫桑梓是邓文滨朴素的家国情怀,但他没有找到时代巨变的深层次原因,只能一味地痛骂太平军。回到黄梅后,邓文滨除了构筑万家堡,还开始了“维风教而翼纲常”的教化活动。他在五祖寺、老祖喷雪崖、南山南乌崖、西山碧玉流、万家堡火焰洞等处,留下了摩崖石刻大小共约百余字。其中五祖寺的“福”、“德”二字为巨型石刻,约两米见方,至今为诗人骚客流连之地。喻同模在《书邓渭卿题字刻石事》一文中,对邓文滨摩崖刻字之事进行了记载:“余尝感于山之碑,叹古人之重夫名也,皆其深于情者也。邓子渭卿富于学,不得志于有司,遂以山水自放。晚归里门,悦紫云、白莲、碧玉诸名胜,流连信宿,不胜其情,于是题紫云之喷雪崖曰‘龙德而隐’,题白莲峰下曰‘福’、曰‘德’,题碧玉流畔曰‘泉’,题南乌崖曰‘寿’,皆就石壁为擘窠大字,字五尺有奇,深寸许,命石工缒幽凿险以成,其贤、其勋足以副其碑之”。与此同时,邓文滨又催促时任知县覃翰元纂修《黄梅县志》,并“助其编纂”,于是给后人留下了一部堪称“古代黄梅百科全书”的光绪丙子县志。帅畏斋赞曰:“吾邑士民犹能擅研志乘,稽考文献者,要非公之幸劬不能得此。”
邓文滨著述颇富,除《醒睡录》外尚有《万家堡略》二卷、《余园古文》六卷、《南阳家言》一卷、《楹联触书》一卷、《示儿草》前后篇各两卷、《蚕桑辑要》两卷、《坚壁清野略》一卷、《平原堡基式》两卷、《水守事宜》一卷、《粤逆樜闻》四卷,惜乎今已不存。即便是《醒睡录》已经出版的也只是初集十卷,其实尚有余集二十卷、续集八十卷,也已不存于世了。从留下的这些书名来看,在时代的激荡下,邓文滨也确实“遂弃去,专究心经世之学”了。
邓文滨生于嘉庆辛未年(一八一一年)五月二十日,殁于光绪十八年腊月二日晨,享年八十二岁。他的祖父是岁贡生,候补训导。父亲也是岁贡生。二弟文焕同治元年中举,其他兄弟、子侄也多为秀才、贡生。他的家族是一个典型的下级科举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