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玉:《书话点将录》,董宁文编:《开卷书坊》第六辑,文汇出版社
起题先说书话,在我看来,凡以书为话题的文章,都可归入这个范畴。唐弢先生在《晦庵书话·序》里说:“书话的散文因素需要包括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气息;它给人以知识,也给人以艺术的享受。”我过去也将这几句话奉为圭臬,然而按实际得来的经验,好的书话,并不仅在那几个“因素”,唐弢的前辈和后辈,怀珠抱玉者大有人在,思想深邃,文字出色,标新立异,各自引领风骚。再说,书话作者大都各有胜业,他们将写书话作为馀事,或多或少写下一点,唐弢《书话·序》就说:“只是在工作馀暇,抽一支烟,喝一盅茶,随手写点什么,作为调剂精神、消除疲劳的一种方式。”就过去的情形来说,除了图书的职业推广者,大概很少有人专门写书话。因此,所谓“书话家”这顶桂冠,只是一个单项,在他们的学术构架中,有的占了份额,有的根本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如今的情形有点不同,似有一些专门作者,学术背景比较复杂,这正是像成玉这样的书话研究者,需要去注意的现象。
再说“点将录”,它最早出现是在明天启四年,因魏忠贤迫害东林党人,阉党王绍微按《水浒传》中晁盖和一百零八人的星名、浑号和职守,与东林党人的姓氏、官职一一对应,编成《东林点将录》一卷。《明史·王绍徽传》说:“绍徽仿民间水浒传,编东林一百八人为点将录,献之,令按名黜汰,以是益为忠贤所喜。”此次“点将”,如南户部尚书李三才为“东林开山元帅”,大学士叶向高、吏部尚书赵南星为“总兵部头领”,右谕德缪昌期、左都御史高攀龙为“掌管机密军师”,礼部员外顾大章为“协同参赞军务头领”等等,其实就是一份“黑名单”,以此作为政治打击的工具。
至清嘉庆间,舒位借鉴《东林点将录》这一特殊形式,编成《诗坛点将录》一卷,评论了与其同时代的一百多位诗人,化宦海党争之具,为词场评骘之资,比拟之工,措语之巧,令人轩渠绝倒。王汝玉《梵麓山房笔记》卷六说:“舒铁云仿《东林点将录》为《诗坛点将录》,因游戏之笔,未免略肆雌黄,故未明著姓氏。”光绪三十三年,叶德辉将其定名《乾嘉诗坛点将录》,予以刊印。其体例与《东林点将录》有所不同,仅举诗人表字和水浒人物浑号相配,略去星名,另附评赞,虽是游戏之笔,比拟甚洽人意。如以沈德潜为托塔天王,袁枚为及时雨,毕沅为玉麒麟,蒋士铨为大刀,薛雪为神医等等。评赞更是一语破的,深中肯綮。如赞智多星钱载云:“远而望之幽修漏,熟而视之瘦透皱,不知者曰老学究。”赞神机军师法式善云:“前有李茶陵,后有王新城,具体而微,应运而兴,在师中吉,张吾三军,其机如此不神之所以神。”赞青面兽张问陶云:“殿前制使,将门子弟,可惜宝刀,用杀牛二。”都能揭其特质,指其得失,非惟有资谈助,亦有功于批评也。自此以后,点将录一体,遂成一代诗坛的集体检阅,用以考见当时风雅流变的大概。故晚近以来,汪辟疆有《光宣诗坛点将录》,范烟桥有《诗坛点将录》,钱仲联有《近百年诗坛点将录》等续作。
古人月旦之辞,向有以物象或人物来作比拟的。以物象作比的,如锺嵘《诗品》卷中说:“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暎媚,似落花依草。”以人物作比的,如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二引袁昂《古今书评》:“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王子敬书,如河洛间少年,虽有充悦,而举体沓拖,殊不可耐。羊欣书,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徐淮南书,如南冈士大夫,徒好尚风范,终不免寒乞。”赵与旹《宾退录》卷二引张芸叟语:“梅圣俞如深山道人,草衣木食,王公大人见之,不觉屈膝。”又引敖器之语:“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沈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无论用物象作比,还是用人物作比,都很适宜,甚至比用其他文学语言更生动、更贴切。当水浒故事流行后,因水浒人物性格行止各异,也就可以借着评介群体人物,“点将录”就应运而生了。
“点将录”的关键是要比拟得当,与水浒人物对应,恰如其分。以《乾嘉诗坛点将录》为例,蓝居中《乾嘉诗坛点将录抄讫记后》说:“取《水浒传》中一百八人,或揄扬才能,或借喻情性,或由技艺切其人,或因姓氏联其次,靡不褒溢于贬,亦复毁德于誉。苟能深悉录中人颠末者,读之未有不击节失笑也。”叶德辉《重刊诗坛点将录序》说:“无名人传有《诗坛点将录》一书,乃以《水浒》一百八人配合头领,或肖其性情,或拟其行止,或举似其诗文经济,以人人易知者,如沈归愚之为托塔天王,袁子才之为及时雨,毕秋帆之为玉麒麟,始一展读,即足令人失笑。”又《重刻足本诗坛点将录叙》说:“《诗坛点将录》,余幼从先世楹书中见之,当时不知为何物,但闻塾师云是乾嘉两朝诗人事迹耳。稍长,读《水浒》小说,见诸人绰号皆梁山盗名,意甚骇怪。又久之,得袁牧《随园诗话》、王昶《湖海诗传》、洪亮吉《北江诗话》、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略得诸人出处交际,始叹其比喻之工。”并以宁缺不滥为原则,金毛犬、九尾龟、白日鼠、鼓上蚤,被称“隐姓埋名头领四员”,阙如也,因无人可配。
成玉这本《书话点将录》,其实很难去做,一百零九人(含托塔天王)好找,难的地方,一是英雄排座次,二是比拟合情理。排座次的事,成玉有自己的想法,可以不去管他。合情理就不容易了,往往说不明白,为什么范用是活阎罗,谷林是病关索,来新夏是浪子,我于此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是游戏笔墨,然而趣味也就在这里,否则何必要去点什么将呢。话又说回来,成玉千辛万苦弄出这本《书话点将录》来,自然有它的价值,一是展现了近百年来书话作者的阵容,二是分别介绍了一百零九位书话作者,特别是七十二位“地煞星”,成玉几乎都有交往,故文字的由来是第一手的,写得也各具风采,拿张岱的话来说,就是“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
“点将录”虽然是全面检阅,正面评介,但可能也会得罪人。《乾嘉诗坛点将录》点的将,都不知自己被点,九泉之下,自然无话可说。而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问世后,陈衍就大为不乐,他以天罡自命,想不到放他在地煞的首座。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记陈衍与谈《点将录》以陈三立为宋江,“谓散原何足为宋江,几人学散原诗云云,言下有不满意”。这本《书话点将录》印出后,大概也不会太平。我想说的是,这“点将”本来就是玩玩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二〇一七年五月二十九日
(《书话点将录》,王成玉著,文汇出版社二〇一七年八月版,“开卷书坊”第六辑之一种,定价:三十八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