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的《平复帖》、展子虔的《游春图》、杜牧的《张好好诗》、范仲淹的《道服赞》、黄庭坚的《草书》卷、李白的《上阳台帖》、蔡襄自书诗册……这一幅幅作品,个个听上去有来头、有名头,属于古代书画极品,都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 如果能够拈出这一幅幅千秋笔墨诗书画册,徐徐展开,就会欣赏到珠联璧合的民国伉俪,所寄情收藏的书画艺术瑰宝,蔓延为心底里清香馥郁的文化长卷。
一九五六年,张伯驹从三十年蓄藏的书画名迹中挑出八件精品无偿捐献给国家,留下一段佳话。毕竟是背靠民国江山在收藏界里打天下,潘张二人,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保护国家珍贵文物的章节依然那么吸引人。 其中,潘素为夫君的护画往事也一直被人传诵。
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两件事:一是《游春图》。当时,传世珍宝、隋代展子虔的一幅青绿山水画《游春图》被贩至海外,在潘素的支持下,张伯驹不惜卖掉当时李莲英旧墅的房产,加上从朋友处借来的钱款,凑足二百四十两黄金,才将《游春图》保护下来,安然无恙地收藏于宅中;一是《平复帖》。潘素为支持丈夫购买恭亲王府的稀世珍品——西晋陆机的《平复帖》,变卖了心爱的细软首饰,不惜以四万银元的代价买下了这幅传世墨宝。事后,一位外商企图以三十万元(银元)的巨资委托古董掮客购买,被潘素婉拒。
民国往事毕竟烟云过,《张伯驹传》一书中的细节像雾像雨又像风。仲夏时节,百里溪堂前纸润墨香缓缓流淌。郑重老师墨涛常涌,笔花常开,最近一连推出好几部民国素人的传记,《烟云过:张伯驹传》性灵明净,生动如斯,素白书封上,印有一株手绘梅菊,清芬素雅,仿若潘素与张伯驹两位素人的形象宛在。郑重老师行草题签,一枚鲜红的朱文钤印,相映成趣,更显意境的幽远。我拥有他的这本毛笔题签书,墨痕浓重,自是珍贵。
初秋时分,多次前去百里溪堂,听郑重老师谈与唐云、谢稚柳、陈佩秋、林风眠那些艺术大家如切如蹉的友情。与文化名家对话,仿佛幽谷采风,湮没既久的轶闻掌故并未与时消逝。 江南多闺秀,燕赵出素妇。虽不绝对,却很普遍。山光水色之中,确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妙关联。
苏州姑娘潘素,长得修长而温丽,好似写就的一幅兰花图,灿然秀发,是值得用簪花小楷记述当年的闺秀往事。一直喜欢以兰比潘素,潘素给我的兰意甚浓。虽然她也曾历经岁华婉娩、草木变衰的人生风露经历,却始终呈现出一派柔和、温暖甚至体贴的气息。 簪花多在少年头。
潘素父亲潘智合,是逊清名流潘世恩的后人。她自幼酷爱绘画,二十一岁时正式拜师学画。清幽的素人宜绘清幽的画境。
潘素学画之人为朱德甫、汪孟舒、陶心如、祁井西、张孟嘉等人,还跟夏仁虎学古文。听上去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学者,有心去查,却个个有来处,均为名学者,大画家。如夏仁虎,是夏承楹的父亲、林海音的公公,清代举人,做过史,诗词名气极大。她又懂得嘤嘤求友,谦谦拜师,自然能够出人头地,胜人一筹。
与张伯驹先生结婚时,潘素才二十岁。她与张伯驹,可谓天降仙才,诗画合璧,是令人羡慕的一对民国伉俪。有的夫妻佳偶,情意被时间消磨殆尽,已然貌合神离。而张伯驹、潘素,几十年情素相依,一些不起眼的小景均能触人以遐思,是可以让后人追摹的佳偶典范。
在认识张伯驹之前,潘素先前已与一位国民党军官谈婚论嫁,但跟着这位盐业银行的张公子,却是另一番人生意境——可以秋来赏菊,重阳登高,金陵怀古,西山赏雪,昆明湖泛舟赏月,故宫赏白牡丹,香山看红叶,液池泛月,蛰园赏桂、赏梅棠,大觉寺看杏花,紫竹院观白荷花,社稷坛看牡丹,雁塔看雪、看腊梅……人生可以过得有如此兴味,她又怎能忘怀这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呢?于是只傍梅花吹玉笛,滚滚红尘中的她,毫不犹豫地弃之从张,选择了痴情的丛碧先生,成就一段艺苑爱侣的佳话。
素兰清芬,尺水兴波。潘素的民国往事,有些类似幽人逸士之操,让人在寂寥荒寒之中体味她独特的味道、气息、风华、神韵。 清辉之夜,读丛碧先生词,时而《前调》,时而《人月圆》,他写词,她念词,铭刻两情缱绻的幽微与深邃。看他,七夕寄慧素,中秋又寄慧素;难中卧病在床,见桂花一枝,始知秋深,再寄慧素;十一月下旬,有雪,见雪花飘落似杨花,接到慧素鱼雁传书,不仅心内感伤,倚枕到天明,又写词以寄之。
辛亥元宵,又为潘素生日赋词一首:“白首齐眉几上元,金吾不禁有情天。打灯无雪银街静,扑席多风玉斗寒。惊浪里,骇波间,鸳鸯莲叶戏田田。年年长愿如今夜,明月随人一样圆。”两人齐眉对月,交杯换盏,不愿负婵娟。
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原就是性情中人——他拥有《游春图》,便自称“春游主人”;拥有康熙题写的“丛碧山房”,便自称丛碧先生,潘素原也是他生命中的一株兰花,他对潘素的爱意绵素悠长,便以一首接一首的咏词来表达。那些词,终成为雪夜里浮动着的暗香。 脱下民国裙衫,换上新式蓝衣,人生沧海桑田,无法预知。闺秀沉浸于艺事,是一种休闲,是对生活的调剂。因此,一旦生活有了变故,画笔便免不了会搁置于一边。如此,绚烂归平淡,真放本精微,就成为她们人生暮年的一种常态。
但是总有幽香独抱者,不可轻慢待之。民国时的潘素,亭亭玉立,倚寒梅而立,有如空谷幽兰,值得默默领略;建国之后,已然换了另一副笔墨,无当年之宛尔,是以超脱的姿态,成为一株墨梅老兰。她原也不是传记,不是小说,不是散文,而只能是春游主人张伯驹笔下的词。世道浇离,她的精神美质却并未泯灭,一直宛在,无论遇何种情形,她都能够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观天外云卷云舒。 静水深流,寒梅浮香。
董桥文笔暗里有香,在《故事》一书里,先写《词人丛碧》,又写《永远的潘慧素》,可见对夫妇二人明月其事的执念。书中,收有张伯驹《墨梅图》、潘素《岸容山意》,都是小楷题款,钤朱文印,让人看了心中生出闲静。因潘素的素心画比张伯驹好,所以有“张丛碧绘事后素”之说,几个动词营造出的朦胧感,让人好奇。
我仔细地看了《墨梅图》与《岸容山意》,墨梅图清雅,而潘素山水果然一片高古气息,让人好像回到了隋唐,回到了两宋。阅读潘素画作的日子,正值岁末年初,窗外大雪纷飞,屋内寒气袭人。在微博上得见潘素的花卉册页,连着看了几个晚上,虽然谱上的花卉都是现实中无缘目睹的,但对着满屏的细密严谨,素意绯映,也觉惬怀。更为难得的是,潘素善工笔,佳重彩,用苍莽话幽翠,那般错落有致,那般目不暇接,连张大千先生也忍不住扼腕称赞:“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
再读潘素绘就的金碧青绿山水及雪景山水,渐入佳境,竟然不觉寒冷,久久不忍释目。 曾经红尘中人的潘素,后来素心素意,最爱张伯驹为她的画作《素心兰》所填之词:“予怀渺渺或清芬,独抱幽香世不闻。作佩勿忘当路戒,素心花对素心人。”红尘世上,百年余几,唯有张伯驹的素心词散发渺渺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