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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第11期《开卷》| 陈燕:听锺叔河先生谈文字与文学

辛亥革命网 2017-12-06 10:46 来源:总二一二期 | 开卷 作者:陈燕(深圳) 查看:

学会用最简单的话把意思表达清楚,比如“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钟叔河像

 
  二〇一六年三月拜见锺叔河先生后,我写了一篇小文《跟锺叔河家共厨房》,发表于《开卷》当年的第六期。八月的一个下午,我带着这本《开卷》,再登“念楼”拜访锺先生,同去的还有长沙的彭国梁老师和无锡的余新伟老师。

  一进门,我便向锺先生问起那篇“共厨房”的文章,他说看过了,还说我的文字不错,写得很清楚。锺先生的一番话,让毫无文学功底的我感到莫大的鼓励,然后,整个下午,锺先生和我们就“文字”与“文学”,侃侃而谈……

  回家后,我根据那天的谈话录音整理成文,内容略有删减。下文中,锺先生简称锺,作者简称陈,彭国梁老师简称彭。

  陈:锺先生有没有看过上次我带来的那本《王西麟的音乐人生》?

  锺:我的水平很低,没学过什么音乐、美术,所以很难发表什么意见,但是你的文字,我觉得还是写得不错的,可以说,你是有一定文字能力的。

  陈:谢谢锺老师!

  锺:对于写文章来说,我们需要认清的一点就是,文字和文学并不是全等的。不能说我们现在写的东西都是文学,比如,我现在正在看的一本书稿的校样,内容就跟文学不搭界,它记录的是清朝末年被派去驻柏林使馆工作的见闻。再举个例子,《古文观止》现在还是很有影响的文章选本,但它里面选的文章,纯文学的可能只有二十分之一吧。什么算纯文学呢?好比柳宗元的《永州八记》。

  彭:还有《岳阳楼记》,呵呵!

  锺:《岳阳楼记》都不一定是纯文学作品,因为修了一座岳阳楼,就需要刻一个碑,然后请官员来写记,就像一个仪式,它的功能就是一种应用文。再比如,《左传》里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就是写郑庄公同他的母亲闹矛盾,把他弟弟害死的故事,这是史官写的春秋时鲁国的历史。还有司马迁的《史记》,也是纪实的史书,不是文学创作。

  陈:锺先生的文章是文学作品吧?

  锺:我也写点文字,印过几本书,但文学作品很少。不过,非文学作品也可以具有文学性。比如,大家都知道的英国首相丘吉尔,他不是文学家,但他的回忆录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就是说,不是作为文学作品来写的文字也可以具有文学性。

  陈:那什么才是“文学性”呢?

  锺:小说、诗歌就是纯粹的文学。其实,文学这个名词是后来的说法,先有文字后有文学,例如合同就是文字,与外国签订条约也要形成文字,这都需要文字能力很行的人,不然会被人钻了空子,但他们并不是学文学的。我一辈子都在做文字工作,你的父亲也是文字工作者,当编辑要作选题计划,还要给写个提要、后记什么的,这些文字也有写得好的,写得好的也就有可能成为文学作品。

  陈:什么样的文字就算好,能称为文学作品呢?

  锺:很难说,这个没有绝对标准的,不像数学问题,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像书协主席不一定字写得最好,字写得好的不一定能当书协主席,又好比我喜欢吃你做的菜,但你不一定是厨师。

  陈:文字没有绝对标准,那作者的思想、眼界是不是有很大差异?锺先生是出版大家,这是公认的。

  锺:没有什么大家。我一辈子做出版,但不爱走动,走动得少就不可能出名,就像作唐诗的人不到长安,如何成为著名的诗人?我在湖南这么久,都没有去过张家界,也没有呆在北京,怎么可能成出版大家,哈哈!

  陈:听说您的文章已经被选入语文教材。

  锺:偶然见过,《千秋鉴借吾妻镜》里面有一两篇在上海辞书出版社编的辅助读物上。那也不能算什么。文章之道,最难讲。

  彭:有些人连基本常识都不懂,也写文章,出教材,这怎么讲?

  锺:是的,这种事很多。“殷鉴不远,在夏后氏之世。”这句话是说看商朝的教训不必看很远,可以看夏朝的历史,“可为殷鉴”就是从这里来。夏后氏的后就是皇后的后,它和前後的後是两个字,后来文字改革,就简化成一个字了。我们有位领导在挥毫时就将这句话写成“殷鉴不远,在夏後氏之世”了。这幅书法作品还印到了画册上,闹了笑话。但是,老彭啊,我也要修正你一个观点,写好文章也不一定需要广博的知识,尤其是诗人,比如李贺七岁做诗,他那时也不可能有很多的知识。文学艺术有他自己的特殊规律,有无数这样的例子,“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句相传是少数民族的大将斛律金作的,他也没有什么文化。古代那么多好的唐诗宋词,也没有谁上学校学过文学,即使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句话,也只能说明诗读得多能做诗,但不能说一定作得出好诗。我的父亲就是个例子,他在清朝活了三十八年,从小做诗,那时科举要考五言诗,所以他做了很多诗。说实话,他做的诗都是诗,也都是合格的诗,但我想找出一两首好诗,都找不出来。本不应该说自己的父亲,但这的确是事实。

  陈:我一直以为文学是学出来的,胡适就曾在他的《四十自述》中提到,因为母亲重视他的学习,其他孩子在私塾读书只交一、二元大洋的学费,而他母亲却给老师六元大洋,所以其他孩子都是自己念书,而老师会专门给胡适讲书。所以我想,这是不是胡适成为大师的重要原因?

  锺:胡适是这样,并不代表每个人都能这样。那时候读书一般都是不讲的,也有很多人能读出来;现在的教师都讲书,又出了几个胡适呢?我认为,有些事情可以通过努力,但艺术是需要天赋的。像我在幼稚园的时候,老师就认为我没有音乐细胞,因为唱歌我也跑调,跳舞时要靠老师搬脚才行。写文章也是如此,我也写不出什么好的文学作品,文学作品主要是指诗歌、小说,特别是对于现代文学来说,如果没有长篇小说的话,在文学界是站不住的。

  陈:听说您的“念楼”系列已被一些国学培训中心作为教材使用。

  锺:可能是我的文字还是比较清楚,不啰嗦吧。欧洲的古典学堂,用几何学作为文科的课程,像英国的伊顿公学就是这样,要学会用最简单的话把意思表达清楚,比如“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聊天之余,余伟新老师请锺叔河先生给他题几个字,锺先生欣然答应。

  我没有带签名本,于是拿出那本有“共厨房”文章的《开卷》请锺先生题字。锺先生想了想,在那篇文章的空白处写下:

  “卅六年前小女郎,今天来写旧厨房,油烟气味须臾尽,只有书香最久长。”

  一说到厨房,锺先生又陷入回忆,他说:“我和朱纯那时都不愿意做家务,也不下厨房,两个人都是‘右派’了,还请了个保姆,朱纯去外面做工,赚的钱还不够给保姆的……生活上,我们从没跟其他人发生过矛盾。”

  陈:是的,那层楼的邻居们都对当时共厨房发生的矛盾记忆深刻,但您却是完全不知情。

  锺:我没有把精力放在那些事上面,因为七九年落实政策时我已经四十九岁了,我只有十来年的工作时间,我必须抓紧时间做些事情啊。

  陈:就是在那个时候,您编辑了那套“走向世界丛书”。

  锺先生开始向我们兴致勃勃地聊起了那套丛书……说着说着,却不知怎么伤感起来,他说:“我的时间不多了,别看我现在还可以跟你谈话,八十五了,随时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我倒觉得走得快也蛮好,每个人都会走到生命结束,如果不能生活自理、不能看书、不能写作,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听到这,我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三人便一唱一和将话题扯到了北大哲学系老师普遍长寿的典故上,我们是真心希望锺先生健康长寿啊。可聊了好一会养生话题,才发现锺先生并不感兴趣,我们又接着听他讲文章之道。

  锺:你喜欢写文章是好事,女性对于文字本来就更敏感。要写好文章要注意一点,就是多看书,但不要只局限于自己专业的书,看得越广泛越好。我认为搞专业的人,将来在行业里、在社会上最终的位置,就由他的非专业水平决定。假设你是个律师,像你这样水平、资历的律师有很多,你做的案子,别人也可以做,但如果你比别人的文章写得好,你就强得多了。一个人文章写得好,说话就有人听,因为写文章就是在说话,只是对象多几个,我跟我的孙辈们就是这样说的。当然,不一定人人都要学文学、搞艺术,一般来讲,这条路比别的路更难成功。所以,如果自己的孩子会写文章,有艺术才能,父母理应高兴,其实不然,很会写文章的人通常多愁善感,不一定会很幸福,这是我的人生阅历。我觉得人首先要有健康的生活,有自己的事业,在社会上有一定的位置,然后把文学艺术当成兴趣爱好就很好。

  我不大劝人学文学,现在学文学专业的人太多了,其实文学用不着去学,不懂文学理论、文学史,照样可以写文章,而学了文学专业,按照“文章做法”来写文章,并不一定写得出好文章,我当过多年出版社编辑,见过不少了……文章能写的像彭老师这样的就不多,倒不是朋友的文章就都是好文章,文章跟人的好坏没有什么关系。

  陈:字如其人,也不一定是吧,像董其昌人品不好,字还是不错的。

  锺:我们又没有见过董其昌,别人说他坏就是坏吗?那时我说周作人的文章是好,但为人有问题,是因为当时只能这么说,才不会被牵连……训练写文章,特别是古文,可以对对子,周作人就是这样做的。给你们讲个笑话,纪晓岚也最喜欢对对子,乾隆皇帝说:“白龙庙里撞金钟”,纪晓岚就对:“黄鹤楼中吹玉笛”;翰林刘玉树说:“刘玉树小住芙蓉庵”,纪晓岚就对:“潘金莲大闹葡萄架”……文章要写的好,还要注意上下句,要使它合平仄,毛泽东的文章就是合平仄的。好的文章不但要有自己的观点、立论要站得住,还要有个性,比如毛泽东说:“天下大乱,越乱越好。”话虽不对,但一听就是毛泽东的语言。邓小平说:“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也有自己的个性。现代人就不是这样了,领导念个稿子,不知有多少个秘书修改过多少遍,最后是,你也能念,我也能念,个个都可以念,完全没有个性。

  陈:锺老师,关于写文章,我还有个问题,木心在谈到他那篇《忆茅盾书屋》时说,写文章也不必太老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有得写。比如他写他跟茅盾的交往,茅盾当时没有说过某句话,但他觉得茅盾可能会这样说,也合身份,就写了。

  锺:这个我不同意,创作小说讲故事可以随心所欲,写回忆录则应该真实,好比我们今天的谈话,没有讲的话编造出来就不好。当然,任何人去写,都是自己在脑子里面的印象,我们四个人写今天的谈话,也不会完全相同。

  ……

  聊了一下午,天色渐晚,我们便起身告辞。出门前,锺先生领着第一次来念楼的余新伟老师参观他家收藏的手稿和画作。我们随锺先生边走边看,来到一间里屋时,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对余新伟老师说,这是我的夫人朱纯,已经去世了。这时,锺先生回过身望了望我,说:“你母亲应该记得她的。”

  照片上,朱纯穿着白底浅蓝色小碎花短袖衫在伏案写字,锺先生身着白底印有图案的体恤衫站在她的身旁,一手撑住她写字的那张书桌,一手扶着她的座椅靠背,抬头望向镜头,有笑意在脸上。

二〇一七年七月十五日
 

  附记:

  “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正躺在床上读锺叔河先生的新作《旧锻坊题题题·题锺题》,便接到锺先生打来的电话。先生说我写的那篇文章他修改好了,没动几个字,已让保姆放在出版局大门进来左手边的木头信箱里,让我自己过去拿。锺先生在电话里再三叮嘱,他的信箱在左边数第三行中下位置,每个信箱上都有名字,他的上面是周实的。

  我家和锺先生家就隔一条马路,我放下电话便走了过去,拿到文章一看,才知道锺先生改得仔细,不仅调整了些文字内容,还发现了我的三处错别字。我很惭愧,给锺先生电话表达感谢和歉意,锺先生安慰说不要紧,错个把字是难免,而且也不一定是我的问题,也许是电脑打字时出的错。他还说,如果文章发表了,记得把本子拿来给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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