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君,我是熟悉的,常在报刊读其书话文字,起初关注,乃是他与晚年的谷林先生有着一段忘年之交。《书简三叠》一书中,除了谷林先生致扬之水与止庵二位以外,另外一位便是沈君了。
之前,我还读过沈君编选的一册谷林选集《觉有情》,印象也是殊好。在报刊上偶读沈君的文章,都曾留意,知道他喜欢花草和港台流行文化,却都不是我关注的领域。
沈君近几年出版的几册集子,诸如《书房花木》、《行旅花木》、《笔记》等,大多与花花草草有关。借来的这本《闲花》,显然颇受读者的喜爱,书皮已经被翻阅的有些破损了,但又被细心地用透明胶带粘好。
这本书的装帧也是特别的,三十二开本的小精装,淡绿色的封面颇显文雅,护封打开来则是画家冷冰川的一幅墨刻画作,翻阅此书的序言,才知道是冷冰川的画作《让闲花先开》,他说某次立春的书店欢悦之行,在一册《冷冰川》中随手翻到一幅佳作《让闲花先开》,“为之惊艳赞叹,喜欢画本身,也喜欢‘闲来花先开’这个同属神来之笔的题目。”
显然,沈君对于画家冷冰川的作品是情有独钟的,他的另一册著作《书房花木》的封面图片,则采用了冷冰川的画作《阳台》,记得他们二人还合作出版过一册图文并茂的著作《二十四节气》,由冷冰川绘画,沈胜衣则予以配文。
冷冰川的画作,我也早有关注。沈君提及的这册《冷冰川》,去年五月曾在清华大学西门的前流旧书店购到一册,但毕竟不关心花草,那幅《让闲花先开》也未曾特别留意。
冷冰川的绘画我也喜欢,冷艳、繁复、茂盛,带着一种神秘、野性、高贵的格调,又混合着一种色情与书卷气的复杂味道。冷冰川的这种风格,对于爱书的人来说,可谓正合心意。我曾设想编选一册集子,请扬之水题写书名,董桥作序,冷冰川插画,朱赢椿设计,乃是极为美妙的事情。虽是一时的奢想,但以上诸公的风格,似乎也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其中当然也包括沈君了。
后来,我编选二〇一二年的随笔年选,便又曾选收过止庵的随笔《冷冰川的世界》,其中有这样一段论述,读来也是颇有见地:“墨刻作品的最大贡献,在于把性感之美表现得特别精致,也特别充分;也正因如此,它们实现了对中国传统的重大冲击、突破和拓展。”之所以这里费些笔墨,谈及冷冰川这位独特的画家风格,乃是想到沈胜衣的偏爱,正系其文字风格的追求。
借书归来的夜里,翻读这册《闲花》,竟是不能释手。这册文集可以看作沈君谈论南方花草的一本随笔集,但我还发现,他又是很爱读书的。因此,每一篇谈论花草的文章,又都是关于这些花草的著作的书话,其中有他淘书、买书、读书的经历和见闻。
当下写作书话的作家多矣,但大多关注于现代文史这个领域,取法唐弢之书话,多循其迹,面目类似,使之愈写愈觉逼仄。而沈君能够别出心裁,专注于文人笔下的花草著述,愈成规模,故而笔下的花草文字,虽多散淡,却又能独成一格。
再说关于花草这样闲适的题材,沈君也很有自己的追求。此书中有一篇文章《红黄灿然,北京之秋》,写其在北京的秋天见到北方白杨树的旧事,那是他去北航访问谷林先生的一段往事,其中有一段话写得很有诗意,读后竟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来,“在北京航天航空大学的绿荫下打盹,秋风过处,头顶的白杨树满树叶子摇动,我讶然于它们发出的哗啦声如此整齐。”
这篇文章有一个短短的《附记》,很有见识,文笔动情,又甚为克制。文章先是写及了他在北京时,曾与朋友在饭局上谈到的一些对于植物写作的看法:“时下植物散文众多,其中作为主流的有两类,一是过度阐释的托物言志,或给草木赋予太沉重的社会现实意义,或流于肤浅的哲思;二是过分浓丽的抒情寄思,滥情到了腻歪的地步——这两者自有中国文化传统背景,也是植物写作的题中应有之义,但一旦‘过’了,便为我所不喜。”
这里的“一旦‘过’了,便为我所不喜”,是与谷林先生做文章的看法是一致的,或许也正是受到谷林以及知堂文章一路的影响,乃是文章力戒“抒情”,也崇尚“言志”的心境,而少有一些强加的“载道”之气。
沈君的这篇短小的附记,作于那篇拜访谷林先生的文章的一年之后。此时,他回想起自己在北京秋日拜见谷林先生的那个下午,“清风过处,头顶的白杨满树叶子摇动,那哗啦声如此整齐悦耳,连同北京秋日清澈的蓝天、柔和的阳光,让我颇觉愉悦。”而在重温了这个旧日场景之后,他又补充道:“但我当时没有想起的是,白杨自古就有与坟墓、死亡相连的寓意。——那是我第一次领略白杨的佳音,却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谷林老人,佳音之后不久就是悲讯了。”此一年,沈君又重返北航,他坐在谷林先生的“一仍其旧”的房间里,竟颇生一种恍惚之感。这次他再见到那片白杨树,又是在好天色中自在地轻摇,却是想起了《古诗十九首》中的一句诗来:“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二〇一七年一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