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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卷 | 姚敏苏:忆先生

辛亥革命网 2018-02-09 15:39 来源:开卷第十九卷总第215期 作者:姚敏苏(北京) 查看:

写散文心里要理性。散文表面上有松散、随意的一面,但是必须有内在的理性把它制约住。理性可能是无意识的,但它是天然的。(忆明珠)


  自打拜识忆明珠先生,我就尊敬地称呼他“忆先生”,同许多朋友一样。明明知道他的真实名讳是赵俊瑞,可还是觉得忆明珠的笔名更响亮。

  这一叫就是二十多年。

  二〇一七年十月二十五日,收到南京传来的不幸消息,年逾九旬的忆明珠先生驾鹤西去了,顿感双眼发热,心头发紧。从此刻开始,忆先生的“忆”字,突然变成了动词。二十多年来与先生交往的情景,一幕一幕闪现在眼前。

  我初访忆先生是在一九九二年的深秋,借出差南京的机会,替文友谭宗远君去拜望我们共同仰慕的这位前辈作家和诗人,是由时任扬子晚报文化记者的鞠健夫先生帮忙联系并陪同前往的。真是与先生有缘吧,那第一次晤谈,就仿佛省却了客套与拘谨,很快进入亲热的氛围。我后来写过一篇《初访忆明珠》,记录了这次访谈的内容。那天,先生与我由茶谈到散文,除了鼓励业余作者的写作,还深入谈了不少创作理论。印象最深的是一句:写散文心里要有理性。先生说:“散文表面上有松散、随意的一面,但是必须有内在的理性把它制约住。就像太阳系,那么多行星转来转去,要是没有太阳把它们吸引住,就形不成一个整体。”并说:“理性可能是无意识的,但它是天然的。”

  我在之后拜读先生作品的时候,越读越深入地理解了他的教诲。先生的散文,不论结构还是语句,都有一股凝炼的美感,看似不经意的自然流淌的文字,却非常隽永,经得起反复咀嚼,而且越品越令人拍案称奇。虽然形式是散文,但是文字里似乎暗含着诗一样的节奏,是能边读边抚掌击节的。这一方面是他的阅历和内在思想的深刻,另一方面,我想因为他是诗人的缘故吧,他的语言有诗的凝炼和诗人奇特的思维方式,因此语言风格也不同于一般的散文家。

  从此以后,我同先生就开始了长期的通信。只要一有机会去南京,不论公差还是私事,忆先生在肚带营的家是必去访的,有时给他带去些类似荣宝斋木版水印信笺一类小礼物。先生曾笑谈:来客送他文雅的礼物,哪怕再小,他也要记在日记里,要是送他吃的喝的就不记了。“你送我信笺,我就拿它给你写信。”他说过这样的话,我打心里高兴,笑称如此说来,还是我划算。先生和师母蓝桂华阿姨待我同女儿般亲热。先生还亲自下厨,为我烙胶东家乡的油饼。这油饼不是北京那种油炸的油饼,而是和面时加了油的,介于油酥饼和烙饼之间的口感,很香,是先生拿手的得意之作。
而让我引以为得意的,是我给先生的信还无意中引出他的几篇美文。

  大约是在一九九五年,他寄来一本《随笔》杂志,里边刊出了他的四篇新作,副标题竟然全是“致阿遥”,我当时不仅受宠若惊,简直可以说惊异得欣喜若狂。其中一篇《题爬山虎》,是收到我寄去的一张小照后写的,那张照片我挺喜欢,是趴在颐和园长满爬山虎的虎皮墙上,回过脸的一瞬。先生一定也是喜欢的,而且借题发挥出许多有趣的奇思妙想。另外三篇,是因了我信中的一句话,我说我在伴着西洋音乐和中国茶在给他写信。这句话,居然引发了先生对人性和中西两种文化的高论。《我还是喜欢被抬举的》最有趣,开篇便说:“信说:‘现在,我伴着音乐与茶给您写信——听西洋音乐,喝中国茶,这也是人生的两大乐趣,缺一不可。’是吧?您在信里是这样说的吧?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在这几句话中暴露了一大失误。你说的是听音乐与喝茶与写信三事,跟后就丢掉了写信,只认定前两者才算人生之乐,且缺一不可。那么,写信呢——给远方的诗人写信呢?是一大苦差吗?……不过也可以作别种解释:信是由音乐和茶催生的,自然音乐和茶所带给您的乐趣,仅仅是陪衬而已,写信是主要的。既如此,写信之乐复何如之?”忽而,笔锋一转:“然而我要这高的抬举干什么?”文章的主旨在这儿呢,几笔犀利的浓墨,却惜墨如金,点到辙止。对我的批评实际都是陪衬,读来在令人莞尔的同时,眼前一亮。这正是先生的文风。

  而《欣赏的比照》和《说到音乐》两篇,更多的是严肃的美学思考。《说到音乐》里的这段话,很能表现诗人浪漫的心迹:“听陕北民歌,听《二泉映月》之类的音乐,我真想找一片广袤的草地,在上面打着滚哭,直哭得泪水淹没了草地,淹没了我自己。而听抗日救亡的歌曲,我却想站在高山之巅,面对从东方旋转飞腾而起的朝阳,倾撒我胸中热血,化作满天红云!”

  这四篇美文,后来都收录在他的文集《小天地庐杂俎》里。

  近十来年,电话越来越方便,我辈却越来越懒得写信了。我与先生的联系,大多改用电话,有时给他寄些作品去,也都是打印稿或复印件。虽然能听到他的声音倍感亲切,但是先生也不止一次埋怨我不给他写信了。我很惭愧,偶尔改正,但的确信写得越来越少。

  忆先生写信,不一定很长,却从不怠慢,一律是用毛笔写在笺纸上的,每一通都是作品。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作家兴起一股“换笔”风潮,把钢笔换成电脑,始作俑者是老作家徐迟先生,他用电脑写的第一部小说是《江南小镇》。当时忆明珠先生也换笔了,他是把钢笔换成了毛笔。不仅写作、写信用毛笔,还从六十多岁开启了他的绘画生涯。他的小写意花鸟,他的打坐的罗汉,出手不凡,潇洒的文人画意立刻吸引了文化界的目光,诗文书画集也一本接一本地出版。

  历史的变革中,忆明珠先生仿佛总有惊人之举。在出版技术全面电子化、机械化的二〇一五年底,他却出了一套线装书:函套装宣纸线装的作品集《抱叶居墨迹二种》。内文全部是写在笺纸上的手书墨迹原大影印,分为《抱叶居尺牍》一册和《闲花书屋偶记》两册。这还要感谢非常有心的师母,她在先生的信投寄出去之前,都为他留下了复印件。我在新年里收到了这件最珍贵的礼物,这部图书精品。捧读新书,如同阅览先生大函——那其中也有两通是写给我的——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先生曾在电话里不无遗憾地说,将来,会缺少了一种文体:书简或尺牍。他的逆势而动,是在为传统文化的衰落而抗争吗?

  二〇一六年,先生九十大寿。四月中,他生活过二十八年的仪征市为他建立了忆明珠诗文书画陈列馆,他的老友,八十四岁的老诗人邵燕祥先生,《诗刊》社唐晓渡先生等众多文化界人士赶到仪征祝贺。我有幸也在受邀之列,这之前,竟因为各种原因,几年没有去南京拜望先生。我太珍惜这次机会了,非去不可。给他带什么礼物,颇费了些心思。思来想去,买了尊北京兔儿爷,见他时蹲在他的膝前,当着他的面把四面小靠旗给兔儿爷插上。先生见了,果然喜出望外。这不仅是北京独有的民间工艺品,最关键的,我知道先生属兔。

  仪征几乎可以算是先生的第二故乡,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他下放到这座江北小城,在仪征文化馆一做就是二十多年。说起文化馆,先生有一次在电话里幽默地笑道:“文化馆是‘庙小阴风大,水浅王八多’的地方,那年代文化馆可是藏龙卧虎,马得、陆文夫、忆明珠之流,都是文化馆出来的。在文化馆平安度日二十八年,造就了郎里郎当的忆明珠!”请原谅,这是先生的原话。他总是这么风趣,所以听他的电话也是一件快事。

  电话里,我偶尔也向先生讨教文学问题。我由于工作关系,经常跑一些文物古迹,一旦有暇,也把这些游历记录下来,旁人可以当游记看,而我更愿意叫它们考察散记,因为我更多的是关注专业方面的内容,而不是文学性的游记的写法。忆先生有一次跟我谈到游记,说,写游记有两条路,一是散文,必须有文学性;另一种是考证典故的,陈从周先生写园林,就是着重谈建筑美学。“我写扬州园林,这些就忽略了。我是作为散文来写的,写我的感受,有我的立足点。”忆先生如是说。

  有一度,我读到有些作者的类似文章,明里写这些优雅的历史环境,实则仿佛更想让人欣赏这环境里的自我,我看了有些不舒服,委婉地跟先生表达了我的看法,说我在那样的历史环境里,是仰视的敬畏的心态,自我是渺小的。记得那次,电话那边的先生顿了顿,然后明确地说:“自己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坚持自己的路子,也不要要求别人按照自己的要求写,这不就百花齐放了吗?”电话这边的我,顿时感到汗颜,惭愧于我是不是有那么一丝狭隘了。先生于我,不仅是文学上的指导,他这样的睿智的长者,是人生的导师呢!

  忆明珠先生爱说一句话:我是明朝人。这是一句很耐琢磨的话,研究起来恐怕能写一本书。我不敢妄论。

  我倒是听他谈到过这么一件事,友人告诉他,曾请张中行先生谈当代散文,行翁说,当代散文家他最欣赏两位,一是高邮的汪曾祺,一是南京的忆明珠。忆先生闻言,甚感欣慰。听了这话,我忽然觉得,这三位大家,似有些共性的风格,无论为文还是为人,其质的深邃和形的超脱,不是都有些晚明士人的风骨吗?忆先生对张中行先生,也是非常尊敬的,尽管他们好像没有过交往。而我当年还做了一件有趣的事,将忆先生赠我的一幅罗汉,和行翁所赠一幅行书,裱在了同一幅立轴上,让两位先生在作品里握了手。

  先生还爱说一句话:我是“不肯红的花”。这句话出自他的一首诗,是他结婚二十年时写给妻子的:

  二十年,

  粗茶淡饭生涯,

  你澹泊如水,

  我便是水边那枝

  不肯红的花。

  请注意,不是不红,是不肯红,这就有深意了。有家出版社为先生出的一本文集,书名就选用了这五个字,叫做《不肯红的花》,我想,这五个字表述的,不仅是说他对夫人的情感了。书的编者,也是在努力读懂忆明珠先生吧。

  这么些年,我读懂先生了吗?远远没有。

  如今,点点滴滴,一幕又一幕,只有对先生无尽的回忆,会持续到永远。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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