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学、学术到了乾隆年间,进入了繁荣鼎盛期,各地出现不同的流派。以湖北而言,自清初逐渐失去文坛中心的地位之后,一直未得风气之先,鲜有大文人,但到了乾隆时期,“蕲州陈愚谷先生,与汉阳叶云素先生(讳继雯、志诜之父、名琛之祖)暨先石农公为至交,同以诗文负重望,时称汉上三杰”(喻的痴《樗园漫识》),以“汉上三杰”为代表的湖北文人重新崛起于清代文坛,成为一支颇受关注的文学群落。三人之中,论诗文成就,以喻文鏊最高,有《红蕉山馆诗钞》、《红蕉山馆文钞》、《考田诗话》、《湖北先贤学行略》传世;论学术成就,以陈诗最高,著有方志巨作《湖北通志》、《湖北旧闻录》;论官职大小、资产实力,以叶云素为大,他利用自己在京师的地位、人脉,积极向朝中名流、重臣推许喻文鏊、陈诗的诗文,终使三人在文坛占据了一席之地(《清史列传》即以三人并列入传)。其实,“汉上三杰”之间还互结秦晋之好。叶云素之子志诜娶喻文鏊之女,生子叶名琛、叶名沣;陈诗之子守仕娶喻文鏊之孙女,生子陈道喻。喻文鏊曾就三人的关系有过现身说法,《考田诗话》卷二云:“后余客汉上,陈虞部愚谷假归,就云素为教授其子,余过从甚密,丽泽之益良多。往来汉上者,无不知余三人之交最笃。厥后,云素次子为余季女委禽,愚谷媒焉。”
喻文鏊“十八入学籍,十九饩于学”,但此后科举道路不顺,其亦不以为意,直至乾隆甲辰,年近四十方充恩贡。嘉庆乙亥年始选授竹溪教谕,以老病辞不赴。喻文鏊“自弱冠负乡曲之誉,三十后声望日隆,名流翕然倾心,大吏之慕其名争延致者,无不钦其榘范”。当时的朝中重臣、封疆大吏或文坛领袖,有初彭龄、毕沅、法式善、曾燠、许兆椿、刘凤诰等对喻文鏊极为推崇。而喻文鏊也在当时的文坛,以武汉和黄梅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卓有影响的文学群落,像程大中(拳时)、熊两溟、彭楝堂、王鸿典(西园)、曹麟开(云澜)、南豆滕、陈诗、叶云素、王根石、王瑜(石华)、王銮(徒洲)、王岱(次岳)、赵帅(伟堂)、傅垣(野园)、刘之棠、潘绍经、潘绍观、周兆基、李钧简、秦瀛、张菊坡等都是喻文鏊的知交诗友。在喻文鏊的努力下,由其伯祖父喻化鹄开创的黄梅文派,到他这一代已经大成,而其子元鸿、孙同模嗣响,直至清末。李祖陶评曰:“匏园(化鹄)文和雅似欧,石农(文鏊)奇崛似韩,铁仙(元鸿)文敷畅似苏,祖孙父子一脉相承,而面目各异,文之所以真也。”这是对黄梅文派最为精当的概括。与此同时,喻文鏊又以不立宗派的形式,客观上与弟弟喻文銮、喻文璐开创了地域性诗歌流派——“黄梅诗派”,这是他为清代诗坛做出的最大贡献。
喻文鏊在乾嘉文坛乃至晚清、民国均有较大的影响,时人就为他写过十几篇文字,如秦瀛《红蕉山馆诗钞》序、刘凤诰《红蕉山馆诗钞》跋、叶云素《黄梅出山图》、秦瀛《黄梅出山图》题跋、刘凤诰《清诗人喻石农先生墓表》、陈诗《黄梅山人喻石农先生墓志铭》、喻元鸿《修职郞授竹溪县教谕先考石农府君行述》、喻元沆《红蕉山馆诗续钞跋》、王寿榕《刻考田诗话叙略》、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喻文鏊》等,稍晚有李祖陶为《红蕉山馆文钞》作序,丁宿章又在《湖北诗征传略》中以浓重笔墨论述了喻文鏊之诗。入晚清、民国后,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徐世昌《晚晴簃诗汇》、方廷楷《习静斋诗话》、甘鹏云《潜庐续稿》、王辑唐《今传是楼诗话》、王葆心《续汉口丛谈·再续汉口丛谈》、柴小梵《梵天庐丛录》、孙殿起《贩书偶记》等又论述喻文鏊,显示了喻文鏊在晚清、民国时仍为人所知。一九三四年,喻文鏊的后人喻星五、喻荪民还曾致信商务印书馆,希望再版《红蕉山馆诗文钞》。晚清、民国时编纂的《清史列传》、《湖北通志》、《黄州府志》、《黄梅县志》以及《黄梅喻氏宗谱》均有他的个人小传。
喻文鏊与袁枚
清代有数首诗吟咏喻文鏊,一为“独立苍茫万仞峰,直教云海荡心胸。长枪大戟谁能敌,除是黄州喻石农”(佚名),二为“淡烟疏柳句堪夸,一集红蕉是大家。似唐似宋都错了,石农诗瘦似梅花”(清末民初南社诗人方廷楷作)。喻文鏊“为文必求心得,不规规于唐宋人窠臼。尤善为诗,年三十以后,诗鸣吴楚、东南,海内称诗之家,无不合口同词,推为一时巨手”。徐世昌、秦瀛也将喻文鏊与顾景星、杜濬这样的大诗人相提并论,认为喻文鏊“足为嗣响”。这样的诗坛“大家”“巨手”,将他与同时代的袁枚进行比较十分有必要,还有一个原因是喻文鏊也主张“性灵”,蒋寅等当代学者也将喻文鏊引为性灵派的同调。那么喻文鏊与袁枚到底有何关系、确实同属性灵派吗?翻遍喻文鏊、袁枚的著作发现,袁枚对喻文鏊几无提及,但喻文鏊却对袁枚有多处直接提及。《考田诗话》的卷三、六、七、八各提袁枚一次,卷四提两次,卷五提三次,一共九次。除此之外,《考田诗话》与《随园诗话》共同摘引的诗句也有多则,喻文鏊熟读《随园诗话》必定知之,甚至有一两则内容几乎差不多。至于《随园诗话》中提到的许多人亦为喻文鏊之师友,两人还有一些都晤面过的诗友(如《考田诗话》卷六载:潜山诗友丁珠为喻文鏊世交,曾“谒袁简斋”,又如下文重点提及的王次岳),喻文鏊更不会不知。从这些材料来看,袁枚、喻文鏊二人应当彼此互知,但似无交谊。从喻文鏊提到袁枚处来看,除几处指摘袁枚的谬误外(如卷四指出袁枚将于襄阳与于清端误认为族兄弟关系,为“相沿通谱之陋”,又指袁枚引汉乐府“月穆穆,以金波”为王禹偁《月波楼》一诗之出处,其“自矜得出处”实为误读),其他多为顺带提及,但有两则指涉喻文鏊对袁枚的隐性评价,却不可不重视。
《考田诗话》卷五云:“次岳来为黄梅山长,……其来梅,为毕制军沅所属。……其论诗则推袁简斋,故余赠诗有‘骚坛近日主风趣,买丝都欲绣袁丝’之语。”次岳即王岱,其人颇活跃于乾嘉诗坛,《随园诗话》关于他的记载有多条,其中一条明确提到王次岳曾留宿随园,可见王、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王次岳与袁枚首席弟子、性灵派后劲孙原湘十分投契,两人时常诗酒唱酬,而且孙原湘妻席佩兰、王次岳妻席筠同为常熟席氏女诗人,袁枚对二人亦多有提及。可见王次岳与袁枚主导的性灵派走得较近,当属性灵派一员。喻文鏊与王次岳亦为挚交,《红蕉山馆诗钞》中有关王次岳的诗达七首之多。虽然喻文鏊与袁枚都有共同的好友王次岳,喻文鏊也主性灵,为何王次岳甘为性灵派,而喻文鏊却不愿走近袁枚一派呢?让人生疑的是,喻文鏊这首《赠次岳》的诗,似含有调侃、微讽袁枚之意。“买丝都欲绣袁丝”脱胎于袁枚的首席女弟子席佩兰赠他的“愿买杭州丝五色,丝丝亲自绣袁丝”,喻文鏊貌似调侃王次岳,实为调侃袁枚及其一派。
何以至此呢?这需要了解喻文鏊本人的诗论。喻文鏊的主要诗论观点集中在《考田诗话》卷一,他认为:“诗能感人,愈浅而愈深,愈澹而愈腴、愈质而愈雅、愈近而愈远,脱口自然不可凑拍,故能标举兴会,发引性灵。”又说“诗以陶写性情”“直固美德,过激亦是一病,真则无往不宜矣。如得其心,则粗处皆精、拙处皆老、浅处皆深、率处皆真。情真也,动人处正不必在多”,可见在对诗歌抒发“真性情”方面,喻文鏊与袁枚是相一致的。喻文鏊尤其强调“真”的重要性,多次指出“愈琐屑愈见真挚”“立言不烦,字字真挚”“语浅言真”“情真语挚,不愧古人立言”等,都是强调诗以“真”为核心。
然而,袁枚一派除了“主真”,为了扫荡诗坛其他流派,他们还“主新”。喻文鏊对此则持一定的保留意见,他认为:“诗真则新,真外无新也。诗中有人在,又有作诗之时与其地,总之其人也,无不真矣,即无不新。人心不同如其面,子肖其父,甥似其舅。审视之,则各有其面目,无一同者,便已出奇无穷。有意求新,吾恐其堕入鬼趣矣。”喻文鏊的“真外无新”“有意求新,堕入鬼趣”直接击中了袁枚及其追随者的病灶。喻文鏊还进步一指出,“不戒绮语,而戒理语,此近来求新者之所为,吾不信其然也”,“近人诗为应酬而作,牵率附会之语,岂有佳诗?”“提唱宗门主风趣,恐多绮语亦粗才”这就简直是在诋毁,而要跟袁枚“提唱宗门主风趣”的性灵派划清界限了。袁枚逝后,随园弟子多倒戈,殊不知早在袁枚逝世之前,与他同时代的喻文鏊早已指出了性灵派的弊端。更何况,喻文鏊是极力反对诗坛拉帮结派的行为,他说:“作诗以性情为主,各抒胸臆,不必以某为某派。”
此外,在对待格调派的态度上,喻文鏊与袁枚也不相同。袁枚主性灵,起初是对沈德潜格调派的反拨,反对诗歌的教化功能,而喻文鏊则认为:“诗以立教,不外日用伦常之理,发之于喜怒哀乐之情,讬之于风云月露之词,傍花随柳、云影天光。道学语未尝不具有风致。”这与沈德潜主诗“必关系人伦日用”同调,而袁枚曾专门针对这一观点进行了大力抨击。
在对待同时期翁方纲主导的肌理派的态度上,喻、袁二人态度大同小异。喻文鏊曾作诗讽刺考据派说:“近来考据家,动与紫阳畔。竟似所看书,紫阳未曾看。”“近代诸贤精考据,劳渠辛苦注虫鱼。不愁破坏文章体,翻笑欧阳少读书。”这也可看做是喻文鏊作为主真性情的诗人对肌理派的调侃。但对袁枚“戒理语”,“不戒绮语”,喻文鏊就不大赞同了。
在乾嘉诗坛上,不少诗人对方言入诗以及香奁艳体极为反感,认为不登大雅之堂,除了袁枚公开为之辩护外,喻文鏊也在诗论和创作实践上支持了方言入诗,且没有完全反对香奁艳体。喻文鏊说:“方言、谚语非不可入诗,总在命意超卓,一经炉鞴,自尔风雅。若类于俳优打诨,取办阅者发笑而已,乌足为诗?”又说:“香奁艳体,未必尽当弃置,亦顾其命意何如耳。果能寄托遥深,皆诗人兴、比之义。”可见,喻文鏊诗论的核心在一“真”字,性灵、性情也须在“真”的前提之下。但在如何求“真”的方法上,喻文鏊与袁枚一派又显示出了许多不同。
在《考田诗话》卷七中,喻文鏊谈到挚友张菊坡与袁枚的一段故实:“张菊坡观察书法学子昂,得其神似。蒋心余又称其善画梅,诗不多作。余偶见其诗,亦清稳。守广州时,袁简斋来游,索其诗入《随园诗话》,菊笑曰:‘谁不知予赀郎,而以诗见,毋乃累先生盛名?吾不为也。’”或许,张菊坡“吾不为也”的态度亦正是喻文鏊的态度,他为何没有主动结交袁枚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是喻文鏊作为一代大诗人的风骨所在,所以将喻文鏊说成“性灵派诗人”,似乎欠妥,因为他只是一位不立宗派、独树一帜的“性灵诗人”。
喻文鏊研究的现状
一九四九年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喻文鏊几乎彻底被遗忘了,真正成为了古人。在黄梅当地,几乎没有人知道,甚至包括他的子孙后代。但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学术界又开始有学者研究喻文鏊。除一些著作零星提到或引用外,钱仲联《清诗纪事》、余彦文《鄂东著作人物荟萃》、罗福惠《湖北近三百年学术文化》、卢世华《中华文化世家(荆楚卷)·黄梅喻氏》、蒋寅《清诗话考》等也专门论述了喻文鏊的诗。其中最为难得的是罗福惠的《大戟长枪喻文鏊》,堪称当代真正意义上第一篇研究喻文鏊的文章。近十年,黄梅也出现了张小平《工诗善画喻文鏊》、商宏志《文名卓著的性灵派诗人喻文鏊》等文重提喻文鏊,笔者也曾于十年前发表《黄梅喻氏家族考略》(初受邑人卢世华一文的影响),开始了黄梅喻氏研究。
十年来,我在喻文鏊后人喻本力的帮助下,在《黄梅喻氏家族考略》的基础上,扩充成《黄梅喻氏家传》,从此引起世人对喻文鏊及其家族的关注,进而推动了黄梅喻氏重修家谱。最近几年,我又从国家图书馆、武汉大学图书馆复印了《红蕉山馆诗钞》、《考田诗话》等书,与喻本力、商宏志等一起整理《喻文鏊集》(《红蕉山馆诗钞》、《考田诗话》已大致完成初稿),其中用力最勤的是喻本力先生,他承担了主要工作,竟因此伏案而逝;商宏志兄则在此基础上着手撰写《喻文鏊年谱》,已完成一万多字。二〇一六年,我省《荆楚文库》开始陆续出版,他们先是找我整理《喻血轮集》,后在我的提议下,文库编辑部打算将整个黄梅喻氏的著作全盘收入。顺利的话,《喻文鏊集》将于二〇一八年问世,期望它的出版能够推动喻文鏊研究的工作。
月穆穆,以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