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彭小莲
这是一本由四个非虚构中篇构成的既写了人生又写了内心世界的书。
我在读她的这本书时,看到了她的写作的样子。她一边莫名地倾听着黑夜,一边仔细地追忆往事,她用自己的心和血固定了那些逝去的瞬间。
她的文字是带有她的生命体征的,还有她的体温的。
她的年纪不能说老,回忆却是很多很多,而且多为荒诞之感。比如《胶片的温度》的开头:“‘宝通路449号’,这个地址写在小条子上。它像一个撕坏的破纸,贴在我生命的地图上,竟然歪歪斜斜占据了很大的面积。宝通路,在闸北区还是杨浦区?我至今没有搞清楚,总之在上海人看来,那里是‘下只角’。从中兴路转弯进去以后,有一个垃圾箱,那里的垃圾常常溢满了翻在街面上,腐烂的臭味飘飘洒洒弥漫在半条街面上;三十多年来,弄堂口上的公共小便池已经拆掉了,垃圾桶的位置却从来没有移动,它从破铁皮变成了水泥的,垃圾依然翻在外面,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路的尽头拆掉了很多旧房子,建起了高楼大厦,很有腔调。录音工程师却说:‘当初刚造好,才四千一个平方,人家让我买。我才不买呢,这个鬼地方,一辈子都不会升值。’现在,从宝通路转过去的小街上,开了很多杂货店和小饭店,感觉像是在城乡交界处,那条小街,我是二〇一六年秋天第一次走去,因为宝通路上的小饭店都拆光了。从一九八二年后分配到上影以后,我就开始往宝通路449号跑,每一次跑去的时候,都是那么兴致勃勃,充满了幸福感;因为片子都是在那里做后期,那里是‘上海电影技术厂’。我们都管它叫‘洗印厂’,一说‘洗印厂’似乎它的身价高了很多。他们是专门冲洗电影胶片、印胶片的地方。其实,兼做后期混录、完成片的地方!”
生命中有很多秘密,生活中有很多谜。要是你喜欢寻根究底,从每天早上醒过来到每天晚上睡过去,你会为自己在这一天所产生的许多想法和所做出的许多行为感到许多惊诧不已。而人与人的差别就在,有的人喜欢寻根究底,有的人则一掠而过。于是,每个人的生命生活也就自然大不相同。而这不相同的地方,那些一掠而过的人则是根本看不到的,也不可能想得到。她很喜欢寻根究底,所以她会这样写,所以她会写这些。
读着这本书,我不得不承认,随着年岁的不断增长,随着生命的渐渐衰老,我的皮在增厚,毛在变长。虽不敢说是毛深皮厚,但我对于自己的痛苦,当然还有他人的痛苦,敏感度在逐步减弱,有的时候甚至是可谓无动于衷了。
让过去的过去吧,一切都应该向前看。有人总是这样说。一般来说,这句话,没有什么不对的,但要看是什么事。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真的吗?也许吧。
从小就听人反复这样说,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痛。何况有些疮真的还没好,那些疤也还在。
这篇《书斋外的学者》,纪念贾植芳先生的,篇名非常好。一个学者,一辈子,在他生活的不同时期,坐了四次牢,当然是在书斋外了。承蒙贾先生的错爱,曾经赠我《狱里狱外》,那是本值得一看的书。先生的人生告诉我们,人因怯懦而渺小。人不应该是这样!人应该是骄傲的、勇敢的,甚至不容许他人白眼相看的。一个人只要有一次受了欺侮不发火,哪怕就是最小的欺侮,那他也完了。从此,人人都有可能把他踩在脚底下,即使就是一只虱子都可以把他踩扁的。文章的结尾,她引了贾先生的一段话,我也极喜欢这段话:“回顾一生,自然感慨颇多。不过我并不怎样后悔,就像俄国作家契诃夫说过的那样:‘如果再让我活一次,人们问我:想当官吗?我说,不想。想发财吗?我说,不想。’……我觉得既然生而为人,又是个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毕生的责任和追求,就是努力把‘人’字写得端正些,尤其是到了和火葬场日近之年,更应该用尽吃奶的最后一点力气,把‘人’的最后一捺画到应该画的地方去。”
人们经常爱忘事,尤其是坏事。坏事,虽不好,却又忍不住要去做。幸福的事、快乐的事,虽然好,却又很容易忘记。人们记得的,大多是那些自己亲历的痛苦的事,倒霉的事。幸福的事,要他记,他也记不得。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十年,一切都已过去,这就是我们的“曾几何时”?有的时候,我也是很怀疑自己的回忆的:这些回忆真是过去?不,只是我们想起的东西!很多时候,甚至觉得,活着就是为了哀悼,哀悼自己的亲人朋友和所有值得敬爱的人。我每天呼吸新鲜空气,肺却是很久以前的。我是你的同时代人,但是很老的同时代人。
这本书还使我意识到,回忆并非重温往事,而是再次睁大眼睛,发现更多,理解更多。回忆也非为了过去,而是为了面对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