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朗像 丁聪绘
本世纪初,我在奥克兰大学读书。当地《新报》辟有“朗素园”副刊,连载陈朗、素子伉俪叙忆名人故旧的篇什佳构。我素爱书画,又喜存书,于是毛遂自荐,造访二老。朗素园是一座位于西区山丘顶上的黑瓦红砖木结构别墅。屋外苍松郁郁,绿草茵茵,树下草地立有一座石雕少女像,侧脸正与肩上一只小鸟对话,这是老人雕塑家女婿的作品,颇具诗意。厅内女主人热情洋溢。素子老师与我虽为初见,但是相聊甚欢。其间一位老者常来客厅走走出出。他就是陈朗先生,个子不高,步伐不快,不过精神充沛。至于他的外貌,无须赘言,可赏丁聪绘像和周汝昌题诗:“牛头马面各风流,牛鬼蛇神占一筹。好句夫人夸外子,说他老气太横秋。”日后,我成为了朗素园的常客。时在园中啜茶食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家事轶事,无所不谈。唯有陈先生少言寡语。他偶尔呷一口茶,抿一点酒,听到高兴处,只是淡淡一笑,以示了之。他似从未生气过,就像一面平静的水,未有波澜。如此性格大概与他的阅历学养不无关系。陈先生本名陈旨言,号莫舍,一九二四年生于杭州,温岭人,幼承家学,作诗填词,青年时学于国立艺专,思想左倾,坚信“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更名陈朗。解放初期,他任职于中苏友协,后调至中国文联任《戏剧报》编辑,随后放逐青海二十余年,历经沧桑,直至“文革”结束才恢复工作。无论在京工作还是离休回杭州生活,陈先生每年咳血,须要入院。一九九五年,他随家人蛰居域外,静心养疴。
陈先生非常爱书。他将京杭两地藏书,一箱箱打包悉数海运至奥城,以便阅读。对于爱书的年轻人,他也很喜欢,以诚相待,我也得以亲近陈先生。他独居一间斗室,里面仅有一床一桌一橱。桌上摆放着何建国手绘三姐小像,橫隔书架侧面挂着沈从文手书章草《感事残稿》(周有光、张允和伉俪赠品)。整排壁橱更是“聚宝盆”,除去二十架书籍,里面还庋藏了先生所藏以及友朋馈赠的书画,包括马一浮、黄宾虹、潘天寿、沙孟海、陆俨少、夏承焘、俞平伯诸家真迹。陈先生对我很信任。我可在斗室聊天赏画。他颇有慧眼,取出蒲华书画,赞许一番,欷歔数言。我对蒲氏不甚了解,只知他是浙江人,以为陈先生思乡心切,偏爱乡人遗作。不料近来,蒲华书画屡屡受到评论家、收藏家的热捧,可见陈先生说得对。
我的淘书琐事,陈先生也很有兴趣。我以晚辈自居,他视我为“忘年书友”。我寻得大量旧印涉华西书,写成系列书话,遥寄国内报刊,也呈他寓目。他认为有意思。可能书话中常有著者简介的记述,他也取出自述生平草稿让我看看。陈先生著有《西海诗词集》,诗交周汝昌,又撰写多篇戏剧论文,发现魏明伦的才华。我一时忘记了晚辈应有的恭敬,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诗人和戏剧评论家,您老是算得上的。”先生《瓿斋文存》在台发行,勒口所印正是“诗人、戏剧评论家”。我觅得邓尔雅、熊式一旧藏印谱画册若干,心中快然。素子老师有诗祝贺,陈先生也很高兴,欣然命笔:“残简犹搜到屋仑,岂唯金石击心魂”(奥克兰旧称“屋仑”),倒是令我有些愧怍。为了丰富我的藏谱,他还应诺钤印一册印集给我。二〇〇九年元旦前夕,我将空白印谱送上。时为夏日,天气渐热,他不顾高龄,将钱君匋、余任天、林锴、石开、周昌谷、刘江、吴静初诸君所刻印石四十余方一一取出排序,逐个逐张手拓,再将印文写好,贴在谱中,最后奋笔一挥:《朗素园用印集存》。印谱见证了印主弥厚弥永的文人古谊,尤其一方“墨痴”正是陈先生的少时旧作,得到潘天寿先生的认可。因此我很珍惜《朗素园用印集存》。
陈先生素崇米芾,又临魏碑,虽入耄耋,手力渐退,但写得一手文人字,飘逸自如,文气犹存。我痴情乡史,向他讨字。他送我自吟自书的《海盐杂咏之一》:“色香味俱影梅庵,忆语犹堪细细谙赞佛……”《影梅庵忆语》是我乡如皋名人冒襄的名作。素子老师又与如皋任铭善先生同出夏承焘门下,于是陈先生又为我写了一幅任氏旧作《满江红·云从闻如皋警有寄》。知我真心喜爱书法,陈先生还录横幅《芷阁诗六首》(素子旧作)和《秋半轩诗词序》(陈朗为其父诗集所作序言)予我,又割爱送我一幅林锴书作。我无以回报,感刻难名。
二〇一三年,离新话别前夕,我和陈先生坦言有两本书他应该完成。一本是《周昌谷(素子胞兄)传记》,另一本是《名人手札》,可以嘉惠学林。朗素园箧中藏有冯敏昌、许彭寿、张元济、叶恭绰、钱玄同、傅增湘、杨树达、袁克文、江庸、包天笑、谭泽闿、钱锺书、启功、陆维钊、沙孟海、黄宾虹、马一浮、冒效鲁、张伯驹、陈乃干、程千帆、夏承焘和周汝昌等等名人手翰多通。回国后,我在乡报副刊任职,约请陈先生将冒效鲁(如皋人)手札写成小文,介绍给如皋读者。二○一六年,我又收到了陈先生的大著《周昌谷评传》。著者老而弥坚的治学精神令我深深感佩。次年,他的名人手札定稿。如此巨制,余英时先生赞为“文化史之雅范”。经陈先生和二姐同意,我有幸先堵文稿,并选出钱锺书、包天笑两通,写成补缀小文,发表于京沪报上。中华书局印有《郑逸梅友朋书札手迹》。友人获悉,索去陈氏文稿目录,觉得陈藏手札的史料价值不亚于郑书,代为推荐给中华。我兴冲冲地告诉陈先生,中华可能愿意出版所编名人手札。他深知中华的出版地位,欣然接受。后因种种缘由,至今尚未落实,而先生却未等到手札出版,这让我觉得深深地愧疚陈先生。
楮墨留芳书留香。如今陈先生遽归道山,只能在其书作中回味他的身影风华了。我也默默地期盼《名人手札》早日付印,终了先生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