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辛笛(1912-2004)
编辑者按: 应天津问津书院王振良先生之约,这两年我在撰写《辛笛与天津》,除了记录父亲在天津的行踪外,还希望能收入他在南开中学读书期间的诗文。借此机会又去查阅了天津《大公报》(一九二八——一九三〇),果然有惊喜的发现。父亲用笔名尔德发表翻译诗文多篇,自己撰写散文多篇。这里选择收入书中的四篇,有年轻的他在生病时的感叹,有深情悼念亡父的文字,有对私塾老师喜剧式的描写,从中可见他早年生活的某些侧面。 对有别于今日用法的字在中括号内做了注明,对明显的印刷错误文字在中括号内做了更正。
王圣思于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病中
尔德
“没有爱人的人,是不应该病的!”这是孤伶的人在病中的愤语。 我平时从报章杂志所登载的小品中看到这样的句子,常常发出一种感想来。 这句话的背面是有了爱人的人是应该病的,然而“应该”倒[到]底不是“愿意”,所以我想他们是决不会“愿意”害病的。玲珑的月光下,氤氲的花香的气息中,他们俩互相猥[偎]抱着;酒绿灯红或者是斜阳西挂,晚风习习的时光,他们俩互相逗笑着;无往而非快乐!
倘若他们俩之中的一个病了,则未病者一定苦心要饰盖着内心的不快之感而以一种温柔的心情来慰藉他,在病者则并不因为享受这种心情而忘掉病中的苦痛,不过减轻罢了。
第三者看见他们情意缠绵,妒羡到恨不得替病者害病的程度;而他们俩却已经都沉浸在苦痛之中,更何能感觉到爱的愉快来——虽然他们可以从这里得到爱的真正的享乐,抓住了人生的爱的真谛!
近数日来,我的确病了。患的是痧疹症,受了医生的嘱咐:不可以风,在一间不透气的房间内起居着,饮食要清淡,同时一切书籍报章,都不准入目,写字更犯禁了。前几条,于我的日常的生活上,无很大影响的,但是末了两条,却显然与我的嗜癖为难了。然而因为学校大考期的逼近,不得不遵守他的吩咐,以求病魔之速去。我的想在病中熟读几本书的希望于是被打成粉碎了,终日只是长夭夭地闷闷地坐着,寂寞苦死我了! 这次病中闷坐着唯一的收获,便是得到了“没有爱人的人,是不应该病的!”这句话的真味!
这乃是孤伶的人在病中作比较的愤语。不,是抱有求爱的希望的反面话! 这是从病者的立脚点出发,而非从有了爱人的人的立脚点出发的。 虽然我在病中能够竭力享受纯洁的至高的慈母的爱,我是并不以此为满足的。不要误会了,我并不以为慈母的爱不及爱人的爱,而是感到前者胜于后者万倍!不过因为工作繁忙的关系,和其他……,她似乎不能像爱人终日坐在病床前伴着我,使我少受点寂寞的袭击。
有意义的两性的互爱的追求,是人生的必经之正途,也便是人生的真味的要部!我的以往的心情和生活,对于爱的追求,是没有像现在病中的热烈!这是病中的心情的特征罢,或者是我的以后的生活的开始的先声罢,也未可知!
天津《大公报·小公园》中华民国十八年五月十八日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八日)
梦——“献给我的亡父”之一
尔德
“梦”这个字,在诗人看来是一个纯洁的绝妙诗美的境界,就是抑郁多愁的人也以“梦”为其最亲近的朋友,虽然他似过眼的云烟一般的捉摸不着。普通人的说法,却以他为荒诞虚无之事。他们骂着人说,你在做梦呢,表示他们的伶俐!其实他们连梦都不知怎样做,对于一切的事象,只是表面地滑过去,糊里糊涂地虚度了人生的一场大梦。厨川白村说过,与其这样地活到七十八十,让人家称呼做有福气的太爷们,还不如对人生具有充分地观照享乐的生活短命而死,这的确是不错的。前者是意识的,后者是超意识的,而雅人——这或者有点不妥,俗人之分,也就在乎此了。“梦”有两种,一种就是我们在憩卧之时所做的梦;甜蜜的或者悲伤的往事也一样地是梦。 诗人,小子岂敢,留神这千万斤斛的鼎担把我压死在下面了;多愁的人,我们又不能够做,青年人能有几多愁;而世俗之人我又不能老实地做。所以在静中我总喜欢把自己的灵魂竭力埋在已往的梦境中,想从那里得到我对于人生的新味。
昨夜眠后,恍惚之间,仿佛我在家乡的故宅中古旧的书斋里读书。忽然,门开开了,我的亡父和蔼地进来,于是我们两人对坐闲谈一切,终于不知谈起什么一件事来,他放声大哭,我也随之泣涕。这时外面仿佛降雨了,他要起身走,我们立在庭前的石阶上,看见雨势非常凶猛,院中已积有一寸多雨水,苍绿的藓苔浸在水中。我想留他在此宿一宵,但看见他的苦恼的面色,又不敢说出来。
他撑着伞,穿着钉鞋,得得地走了。我掩着面哭到屋里来,好似非常凄凉的情况。
这时,我醒来了。手摸着胸口敷了一层胶黏的汗液,耳边只听得小弟弟的鼾声,眼线只与黑暗相接触,此外一无所有。那[哪]里有书斋,那[哪]里有雨声,更那[哪]里有亡父的慈颜?! 神智清楚些,对于刚才的梦境,惊疑中带着三分欢喜。
那是我亡父吗?的确,是的,他的憔悴的枯稿的病容恰恰和他在卧榻弥留最后的一刹那时的模样相合。我悔恨了,十二分地悔恨。为什么我不尽力去留他多谈一会呢,不,谈到天明亮,而让他轻易地走开?又为什么不和他谈些痛快的事,以至于叫他老人家悲伤呢?
拍[啪],拍[啪],照着自己的嘴巴,用力打了两下。打过后,觉得面上直有热火。 翻来覆去,痴心妄想地要另造成一个梦境,使我的父亲入我的梦中来,唉,虽然知道这不是人力所能为的事!
忆起了幼时的陈迹,那时的心情和这迥然异趣,却也是一个雨天。
一个将残的夏天,倾盆的雨正在劈拍[啪]地下着。父亲在家,在藤榻上躺着,两只腿蹻在小方凳上。我和二妹在榻旁长桌熟读着大学、中庸。 云开雨过,我们不时也从纸窗的破处望着檐前的水点滴在院中的窪处的水面上成了一个匀荡圈子或是明亮的水泡。三叔家的文弟狡猾地在外面用手招我们,动了我们水嬉的念头,但因为戒方的苦楚深印在我们的恼[脑]痕中,不敢不敷衍地咿呀咿呀地念着热闹。
老仆人张二——一个驼背的秃子,进来,把父亲唤醒,说有一个从远处来的亲戚要见面谈话。我父亲起来整整衣服,梗[便]叫张二出去请了。 “放学了,外边顽顽去。”父亲和善地对我们说着。
我们的心中很诧异他这次对于我们这样的宽大,然而无暇去思索它,和文弟一齐跳跃地跑到后边巷院去了。 我们这所老宅子有三道敞院,头道是大门和门房,二道是客厅和书房,三道便是老太爷,老太太,父亲,母亲,和三、四叔的卧房;末了,还有厨房的小院子,和在东卧房后身的巷院,这当中隔着一道红木大门,到晚才上閂呢。在巷院里,有几株枇杷树,不知名的各色的花,鸡埘,猫窝。倚着墙根放着二丈多高的柴禾,紧靠着供狐仙的楼——一个要坍倒的楼。我们常常从柴禾上冒险地爬上楼顶,把很悦目的豇豆的浅蓝色的花摘下来顽。这里便是我辈嬉戏的处所。
现在,我们偷偷地踏着水跑到巷院的墙角的窟洞旁边静俟着,一会儿,青蛙两三个咯咯地叫着跳出来,我们争先恐后地抓住他们放到净水的水缸内,看他们在水中游动的姿势。 我们正在兴高采烈着,不提防厨子庄三走进来;我们最恨他不过,因为他常常告诉大人说我们顽皮。他又像上次似的把我们赶到前面并且大声地嚷着。 母亲,婶母,……都站到外面看看什么事。他们大声的怒骂起来,伸手要打我们;我们吓得哭了向前跑。他们致怒的原因,不是我们顽戏,是我们把新穿的布鞋沾满了泥。迎面遇着我父亲,我们更慌得腿软了。 往常总是父亲做打骂的主动者,母亲是调解人。今天真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父亲听见内面大惊小怪的噪嚷,迈步而来,却带着笑容向母亲道:“不必噪嚷罢,替他们换一换鞋袜,好来同我陪客吃晚饭。”我们于是乎更诧异他这次对于我们这样的宽大。
宾主照例地让坐,我和二妹坐在父亲的身边,我们在举行家常的筵席了。父亲每一次替我们掮[搛]菜,他微笑着并且低声地说:“慢慢地吃。” 唉呀,而今二妹固然是早死了,父亲又死了!那次的笑,这次的哭,虽然全在“梦”的过程里,却把我的一颗颗的热泪激荡得流出来,湿透了枕头。这将永镌在我的已往的心迹上。
父亲,你的逝去已经早满了百日了,但我希望你的灵魂常来到我的梦中,因为我是急于要晓得你的近况啊!
五,十八,一九二九 天津《大公报·小公园》中华民国十八年五月二十二日 (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二日)
死默——“献给我的亡父”之二
尔德
今天又是礼拜日了,我的心大大地欢喜。看电影去,吃咖啡去,看赛马去,逛市场去,多赏鉴些红红绿绿的人们,呵,这都不是我的欢喜原由。我今天将再进到那废灭之园内去。
昨晚临睡的时候,我母亲说,明天又要漆父亲的棺材去,我将看漆工们做工,实际上是怕他们偷漆。我当时欢喜得几乎合拢不了眼,因为我将可以在亡父之棺上多摩摸一会,又可以把自身放到那缄默长卧的已经死掉的人们的中间,对于那“生命之谜”细细地思索一番。
早餐进后;携了叠好的冥镪和漆筒出发了。走,在崎岖的马路上走着,过了一个臭气蒸郁的方塘,那里的水都呈着碧绿色,我们的目的地——浙江义园,到了。
这里建盖着纵横成行的高大的库房,漆黑的大门,一把把坚固的铁锁锁着,门上现出很大的裂缝可以看进去,里面上千的棺材,和暖的风从这些隙缝溜出溜进,或更吹动了门环,造出微细的声音,仿佛这些已死的人们的幽灵在来往。幸而热烘烘的太阳的光线洒在广院的青砖上,倘若是夜间,我定是要胆怯呀,虽然他们与我无冤无仇,并且一样地是人,不过短气罢了。
墙外偶尔送进来那临近的下流社会的杂耍场中的歌声和嘈杂,终被这里的默静压住了。这种静默不比寻常的,是真正的,大的,死的。我想任何处都比不上这里,这里不但布满了死的静默,而且充实着颓然长逝的人们,即使你进来的时候,这里无论怎样喧哗着,你的心不由地受了一种死的静默的暗示,而生出肃敬与悲哀的心情的。
我把带来的冥镪在砖坛内焚化了。义园的主事者恐怕火星的飞散酿成祝融的光临,所以盖成了四方的砖坛专作烧纸用的,但究竟不如在青草上面烧着有新的趣味啊。忆起了幼年在故乡的时候,当着清明节随着大人们去到东门外靠着韩沟桥的远代的祖茔和南门外曾祖父的坟地祭扫。家家都在坟头烧纸,那些灰白的纸灰被旋风吹到四外去。有些较阔绰的人们都带着家人挑了筵席来祭供。更有些新丧的寡妇,穿着一身纯白的孝衣,涕泪连绵地在她们的丈夫的坟头痛哭着。我那时并不知道同情于她们的悲哀,只觉得有点奇异罢了。我牵着大人的外衣想在那里多留恋片刻,因为那里有翠绿无际的田芜和一坯黄土的坟垛啊。最后终于苦意地被迫地走了,零碎的片片的纸灰仍在我们的四旁飞绕着。这是多么有诗意呀!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高菊磵《清明》 这首诗很能描出清明祭扫的情况和人生的真味来。虽然像清明祭扫这类的风俗是有点迷信的事,我相信人生必需要它们点缀的,因为它们至少能给我们对于死后的景境以些微的信托,和减少了我们对于已死者的悲哀。在这义园里,除了停柩的处所,还有给富人做经筵的正厅,和那穷人的养病院。这所养病院,据说一百个病人进来,能养好病出去的连一个都难得,我以为不如改作送死院好。唉,穷人是该死的!凡一口棺材进门,走正门一次十二元钱,要是走小门的话,只需三只洋就够了,甚或不花钱。还有,停材的地方也分几等,我拿最高的和最低的比较一下罢:最高的有五间正厅,内面设有电灯,桌椅,……华丽的陈设,比中上等的活人的住房还阔,一天的租金就八元;最低的是一通长的大间,棺材都从地下堆起来,一行行紧靠着,里面阴森森的,我们走进去,更是要伤心惨目了,一个月才租洋四元,穷苦的人们,不花钱,也可以停在内头,穷富到死后还是天地般示别着。为什么生,为什么死,在宇宙间,这恐怕是最神秘的问题了。科学只能解答人是“怎样”生的,“怎样”死的,而说不出“为什么”来。
上帝,这悲惨的事,都是你造成的罢!无病而终的是我们极希望的事,也是虚渺的事。心脏麻脾[痹],我们也很欢迎的,却也是很难有的事。最后我们不得不求诸死于非命了。这样的死法是可怕的,然而是极痛快的。周作人先生在《死法》中曾这样地说过。固然,这可使死者免受些呻吟的痛苦,而未死者却要加倍地悲哀了。我在这停柩的格间旁漫长的踴[甬]道上徘徊着。心中扰攘着这些死的问题,但终莫名地被这重大的死的静默抑住!
五,十九,一九二九 天津《大公报·小公园》中华民国十八年五月二十七日(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边先生
尔德
天很热。白亮的太阳晒得地上滚烫。没有一丝风。狗儿在喘。蝉儿在叫。边先生又在睡午觉了。天的确热的很。怎么知道?听。琅琅的念书声没有了,继之以哼哼。再听。哼哼也没有了,现在寂寂无闻。边先生是在睡觉了。
边先生躺在藤榻上。上衣袒着,露着胸和肚。肚子宽有二尺来,挺着好似一座山。一起一伏,显然不平板。几个麻苍蝇在上打转旋。七八位,九十位小学生坐在那里。面前摊着破书本,无非是论语孟子。现在都下了坐位来,蹲在地下,商议什么事。边先生右手内的芭蕉扇动了一动。小麻苍蝇吓跑了。小学生哼了几哼。过了半点钟芭蕉扇又动了一动。麻苍蝇不理会。小学生哼也不哼。天西了。
边先生的梦没有醒。小学生一个一个都捧着书本过来。“什么事?”“请先生背书。”“沉一沉。”小学生又一个一个捧着书本回去,可是怏怏地。蹲在地下成了圈。愤慨地议论什么事。边先生仍在睡。啊,吓煞人。小学生一齐喊叫。琅琅,琅琅,震破了沉闷的空气。琅琅,……边孝先,腹便便,琅琅,懒读书,但欲眠,琅琅……。
边先生蹶起来,挥着芭蕉扇。大笑着:“什么事,你们肯喊破了喉咙?”“好的,……边为姓,孝为字。腹便便,五经笥;但欲眠,思经事。”小学生都红着脸。边先生笑哈哈。“好的,走罢,放罢,放学了,……好的。”边先生笑哈哈。小学生已经走了空。天黑沉沉,边先生掌上了灯。今天的事过去了,明天又有谁知道。边先生的“本事”,想诸位知道了,从略。
八,十六,一九二九,下午五时。 天津《大公报·小公园》中华民国十八年八月二十九日(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