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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思和:魏源与晚清学风(下)

辛亥革命网 2018-12-14 09:07 来源:辛亥革命网 作者:齐思和 查看:

凡一学术运动之能成功,必以其适合于客观环境之需要,能激起当时才智之士之赞助,然后始成为风气,发生影响。晚清之经世运动,并非例外。

 
  在经历了罢官、复职、辞官后,魏源从研究经世致用的学说,改为潜心佛学。1857年3月26日,在杭州东园僧舍钻研佛典的他结束人生修行,享年64岁,死后葬于现在浙江杭州阔石板后的九曜山方家峪。
 
六 魏源之今文学
 
  晚清学术界之风气,史学则重本朝掌故,地理则重边疆舆地,而经学则提倡今文,前二者皆自魏源倡之。今文之学虽非倡自魏氏,而魏氏亦一重要之倡导人物也。

  所谓今古文问题者,其争论本始于西汉末年。今文者西汉博士所掌,以教授于太学者也。以其经本为当时通行之隶书,故称为今文。古文者,汉初以来所发现之古文经典,未立于学者也。以其经本为古代文学,故谓之古文。至西汉之季,大儒刘歆,深通古文之学,求朝廷增立《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左氏春秋》博士。今文博士因不识古文,深恐其职业发生问题,深蔽固拒,卒未得立。迄于东汉,大儒如贾逵、马融皆好古文。而郑玄注经,虽杂揉古今,然其所用经本,多以古文本为主。至魏、晋以后,今文之学,几乎熄矣。直至清代,学者治经风气,愈溯愈古,由宋而汉,由东京而西京,起废继绝,扶微表幽,然后西京之绝学,始渐有人注意。五经中,今文家说惟《春秋》之《公羊传》,尚存其全,其它已尽亡。于是《公羊传》遂为治今文者之门径。乾隆中,曲阜孔广森著《公羊通义》,说《春秋》专主公羊家言,阮元称为孤学专门。而常州庄存与作《春秋正辞》,亦以《公羊》说经,传之于其甥刘逢禄、宋翔凤。龚定庵、魏默深又受刘、宋影响,由公羊而推至于群经,拾二千年之坠绪,明十四博士之绝学,今文之学,浸以盛矣。

  魏源论学既主学以致用,见西汉讲经但明大义,引经以致用之风气,适与其说合,而力斥东汉马、郑诸儒古文,以为破碎无用。其今文之学,实得自刘逢禄,尝从之受《公羊春秋》。又友李兆洛、宋翔凤、龚自珍,皆今文家也。故于当代诸儒最重庄存与、刘逢禄,其序《庄存与遗书》曰:“萃乎董胶西之对天人,醺乎匡丞相之述道德,肫乎刘中垒之陈古今,未尝凌杂抓析,如韩、董、班、徐数子所讥,故世之语汉学者鲜称道之。呜呼!君所为真汉学者,庶其在是。所异于世之汉学者,庶其在是。”《刘逢禄集》曰:“夫西汉经师,承七十子微言大义。《易》则施、梁邱、孟京,皆能以占变知来;《书》则大小夏侯、欧阳、倪宽皆能以《洪范》匡世主;《诗》则申公、辕固生、韩婴、王吉、韦孟、匡衡皆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春秋》则董仲舒、隽不疑之决狱;《礼》则鲁诸生、贾谊、韦元成之议制度;而萧望之等皆以《孝经》、《论语》保傅辅道,求之东京,未或有闻焉。其文章述作,则陆贾《新语》以《诗》、《书》说高祖,贾谊《新书》为汉定制作,《春秋繁露》、《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刘向《五行》、扬雄《太玄》,皆以其自得之学,范阴阳、矩圣学、规皇极,斐然与三代同风,而东京亦未有闻焉。”又曰:“今日复古之要,由诂训声音以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鲁也;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此鲁一变至道也。其为李申耆(兆洛)先生《传》曰:“乾隆间经师有武进庄方耕侍郎,其学能通于经之大谊,西汉董、伏诸老先生之微渺,而不落东汉以下。至嘉庆、道光间而李先生出,学无不窥,而不以一艺自名,醇然粹然,莫测其际也。并世两通儒皆出武进,盛矣哉!”观先生对于西汉诸儒之推崇,及其当代常州学派之表扬,可以知其提倡今文之故矣。

  魏源今文之学,与龚自珍同出于庄、刘,而其成就则远较龚氏为大。道咸问,今文学之大盛,先生固为一重要之提倡者也。先生于今文学,既辑《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以明汉儒传授之源流。又成《董子发微》七卷,以明董氏《春秋》之学。更由《春秋》推而至于群经,其用力之专,成绩之大,俱堪惊异也。

  《两汉家法考》,未见传本,似未刊。仅序见于《古微堂外集》卷一。其序之前段,即《刘礼部(逢禄)集叙》,但其文未收入文集。后段则谓:“道光商横摄提格之岁(按即道光十年,岁次庚辛),略陈群经家法,兹乃推广遍集两汉《儒林传》、《艺文志》之文……今采史志所载各家,立案于前,而后随人疏证,略施断制于后。俾承学之士,法古今者,一披览而群经群儒粲然如处一堂。”此其书编制体例之大概也。

  《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书虽不传,然《诗古微》卷首,详列齐、鲁、韩、毛四家传受源流,盖即是书之一部分。读之亦可以见其体例之大凡矣。群经中今文家说,惟《春秋》之《公羊传》尚存其全。于是治今文家言者,无不假经于是书。惟是孔、庄、刘、宋之治《公羊》,专疏何氏。至魏氏则更上溯之于董仲舒之《春秋繁露》。按董生为汉初《公羊》大师,与胡母生同治《公羊春秋》。董生述大义而胡母生专明章句。至何邵公作注则单依胡母生条例,于董生无一言,而董氏之书,虽至今仍存,然已残缺,变乱次第,盖以治之者少也。至魏源始以为其书“宏通精渺,内圣而外王,蟠天而际地,远在胡母生、何邵公章句之上。盖彼犹泥文,此优柔而餍饫矣。彼专析例,此则曲畅而旁通矣。故抉经之心,执圣之权,冒天下之道者,莫如董生”。遂研治其书,以为通《春秋》之门经。其书未刊,余亦未见传抄本,不知其存于人间否。其书之序见《古微堂外集》卷一,据其自序:“今以本书为主,而以刘氏《释例》之通论大义,近乎董生者附诸后,为《公羊春秋》别开阃域。”则其书盖董子原文,以刘氏《释例》之相近者,附之于后。是书目录,附见于其序末,亦可以知其书之梗概矣。

  以上二书,虽开创蹊径,然大体犹不过排比纂辑之功,其对于今文学最重要之贡献则在其《诗古微》、《书古微》二书。《诗古微》序于道光十年,然首有刘逢禄序,按逢禄卒于道光九年,则其成书最晚亦当在是年之前,至道光二十年始增删为定本也。

  其书卷首一卷,述四家《诗》源流。上编六卷通论全经大义。中编十卷,答问逐章疑难。下编三卷,其一辑古序,其二演《外传》,都二十卷。光绪十一年杨氏刊之于黄冈。《续皇清经解》本既删其原序目录卷首,又未刻下编三卷,非足本。魏氏自序其作书之旨曰:“所以发挥齐、鲁、韩三家《诗》之微言大谊,补苴其罅漏,张皇其幽渺,以豁除《毛诗》美刺正变之滞例,而揭周公、孔子制礼正乐之用心于来世也。”

  书前有李兆洛、刘逢禄叙。李叙谓:“自汉以来之治《诗》者,未有如默深者也。榛荆灌莽之蹊,一旦挈而还之康庄,其为乐孰大于是?”刘叙谓:“邵阳魏君默深,治经好求微言大义,由董子书以信《公羊春秋》,由《春秋》以信西汉今文家法。既为《董子春秋述例》,以阐董、胡之遗绪,又于《书》则专申《史记》,伏生《大传》、及《汉书》所载欧阳、夏侯、刘向遗说,以难马、郑。于《诗》则表章鲁、韩坠绪,以匡传笺。既与予说重规叠矩。其所排难解剥,钩沈起废,则又皆足干城大道,张皇幽渺,申先师败绩失据之谤,箴后汉好异矫诬之疾。使遗文湮而复出,绝学幽而复明,其志大,其思深,其用力勤矣。”俱推许甚至。

  考汉初立五经博士,《书》、《礼》、《易》、《春秋》,各止一家,惟《诗》则有鲁、韩,齐之分。斯今文之分派,实以《诗》为最早。  《毛诗》后出,平帝时曾立博士。光武中兴皆罢之,终汉之世,未得更立。至汉末,郑玄偏注群经,于《诗》以毛为主,于不妥处,以三家义笺正之。自是学者以郑笺为主,而三家渐衰。《齐诗》亡于魏代,《鲁诗》亡于西晋,《韩诗》唐、宋尚存,旋亡于北宋,今仅存其外传。三家诗至北宋而尽亡,而辑三家诗之工作,亦自宋而开始。宋人为学,尚怀疑而好主观,欧阳修为《诗本义》,开始攻毛、郑之失,而断以己义。苏辙:《诗传》,始以《毛序》不可尽信,止存其首句,而删去其余。郑樵:《诗辨妄》,始专攻毛、郑而极诋《小序》。朱熹为《诗经集传》,尤多涵泳经文,不信《毛序》之见解。如以郑、卫风为淫诗,且为淫人所自道,俱自出新解也。朱子问采三家诗说,至王应麟遂辑三家诗。至明何楷、清范家相、徐辙,蔸辑益多。魏氏大抵就范、徐辑本而发挥之,遂成《诗古微》。按以前辑三家诗者,扶微蔸遗,多嫌片段。至魏氏始组织成一系统,以攻毛、郑而张三家,扶微继绝,厥功甚伟。而其所自抒新解者,如以《大雅·韩奕篇》“燕师所完”之燕为南燕,释邶、廊、卫义,谓古者皆以所都名国,是皆可喜之论,盖魏氏颖悟过人,故往往能读书得间,探骊而得珠也。
   
  惟是当魏氏之世,今文之学,方属启蒙,今古文之分野,犹未谨严。魏氏以《周礼》、《左传》解经证《诗》,自后来今文家视之,未免取证过滥,变乱家法。且魏氏常用宋人之说以驳毛,在旧经学家视之,亦难免变乱家法之讥。且三家《诗》自汉初既各市博十。其分较其他各经为早,必有其不合者在。而魏氏于三家《诗》既废二千年之后,竟混而一之,合三家为一家,即在今文家言之,亦不免变乱家法之讥。善哉皮锡瑞之言曰:“以《史记》之说推之,可见鲁、齐、韩三家《诗》大同小异。惟共小异,故须分立三家。若全无异则立一家已足,而不必分立矣。惟其大同,故可并立三家,若全不同,则如《毛诗》大异,而不可并立矣。”按皮氏为晚清今文大师,其说最为通达。试以皮氏所举《黍离》一诗言之。刘向《新序》以为卫宣公子寿所作,此《鲁诗》义也。陈思王植《贪恶禽论》云:“昔尹吉甫信后妻之谗而杀孝子伯奇,弟伯封求而不得,作《黍离》之诗。”以《黍离》为伯封作,此《韩诗》义也。而魏源强合而为一,以伯封为卫寿之字,实凭臆武断,并无所据。且有三家义本相同,而魏源另立新义者。如《诗经》开卷第一篇,《关雎》之诗,毛传以为美文王之诗,三家则以为刺康王之诗,与毛传不同。而魏源:《诗古微·义例篇》曰:“《二南》及《小雅》,皆当殷之末季,文王与纣之时,谓谊兼讽刺则可,谓刺康王则不可。”此则自立新义,并三家说亦不同矣。凡此之类,在所多有,皆未能笃守古义,而不免武断之失。

  继《诗古微》之后,魏氏又有《书古微》之作。《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序》日:“予据《大传》残编,加以《史记》、《汉书》诸子所引,共成《书古微》。”斯先生经营此书,盖已早矣。而其写定则在咸丰五年,亦即先生逝世之前一年也。

  其书既经二三十年之惨澹经营,故远较《诗古微》为简括矜慎。其书共分十二卷。按:《书》有伏生今文之学,有孔安国古文之学,又有梅赜伪古文之学。及梅氏伪古文出,不惟今文早亡,即马、郑之古文亦为其所夺。故其问题较《诗经》尤为复杂。清初大儒阎若璩,继朱子、梅鹜之后,著《古文尚书疏证》,于是梅氏古文本之伪,始成定论。以后江声作《尚书集注音疏》(十二二卷),王鸣盛作《尚书后案》(三十卷),段玉裁作《古文尚书撰异》(三十三卷),皆恢复马、郑之说,力排梅氏伪本。孙星衍集各家之说,成《尚书今古文注疏》(三十卷),则直溯至西汉经说,然犹合今古文而为一书也。至庄存与、刘逢禄始专主今文说。魏氏继起,则更专表扬今文。自序其作书之宗旨日:“《书古微》何为而作也?所以发明西汉《尚书》今古文之微言大谊,而辟东汉马、郑古文之凿空无师传也。其例有四:一日补亡,谓补《舜典》、《汤诰》、《泰誓》、《武成》、《牧誓》、《度邑》、《作雒》等篇是。二日正讹,谓正前人之讹误。三日稽地,谓考地望。四日象天,谓释天文。自谓:“夫黜东晋梅赜之伪,以返于马、郑古文本,此齐一变至鲁也;知并辩马、郑古文说之臆造无师授,以返予伏生、欧阳、夏侯及马迁、孔安国问故之学,此鲁一变至道也。”此可见此书宗旨之所在矣。

  按魏氏旁搜远绍,钩沈阐幽,表西汉之遗说,寻坠绪之茫茫,其扶微起绝之功,有足多者。特其工作之艰难,更甚于《诗》。《诗》三家说虽亡,毛、郑《传》、《笺》犹存也。而《书》则不惟伏生、欧阳之今文说已亡,即马、郑之古文说亦亡。而魏氏于干载之下,欲排伪孔,斥马、郑,以论今古文之是非,其事难矣。譬之数学,就两已知数以求一未知数,犹可也。今乃就两未知数,以求一未知数,其可得乎?兼之,事属草创,体例未精,向壁虚造之失,逞臆武断之弊,俱不能免焉。夫伏生传《书》二十九篇,史有明文。迨欧阳生分《盘庚》为三,遂又有三十一卷之本,实仍二十九篇也。至孔安国得逸书多十六篇,以无师说,不久旋亡。梅氏伪本,依郑玄、伏生本,分出《舜典》、《益稷》、《盘庚》三篇,《康王之诰》等篇为三十三篇,更伪造二十五篇为五十八篇。

  《书疏》所载甚明。魏氏以为伪古文当黜,马、郑之说亦当黜,而己则据《论语》、《孟子》、《墨子》、《逸周书》、《史记》等书辑出数篇,独何说乎?夫魏氏所据之书,汉儒皆已见之于前,微特伏生不敢以之补经,即马、郑亦不敢以之补经,而魏氏于数千载之后,古书残缺之余,独知此即《逸书》之残卷,有何据哉?魏氏欲复伏生今文,结果更紊乱今文之面目,殊为多事。此所谓向壁虚造者也。此外如尽更《大诰》至《洛诰》诸篇之次第,以《梓材》为《鲁诰》,皆逞臆而谈,自来说经之儒,尚无如此诞妄者。此所谓逞臆武断者也。魏氏訾马、郑诸儒为虚造臆说,而其书逞臆武断之弊,较前儒为更甚。此则今文家之通病,固不仅魏氏为然者矣。

  平心论之,晚清今文运动,本为一政治运动。清代考证训诂之学,至乾嘉之时,已臻于纯学术的阶段。虽名目汉学,而其精诣所至,实已远超过汉儒。而至道、咸之时,世变日亟,忧国之士,慨国事之日非,愤所学之无用,遂提倡经世之学,欲改变学术界之风气,不得不对当时正统学派作猛烈的攻击,又不得不抬出西汉儒学,以明其所言之有本。夫将有所立,必有所破。当其攻击当时正统学派时,不免偏激武断,粗犷狂悍,盖不如此不能耸人听闻,引人之注意,矫枉必过正,势则然也。自魏源以后,今文学家,又分两派。一为经生派,如陈乔枞之辑《三家诗》,精审远出魏源上。陈立之疏《公羊礼》,疏《白虎通》,纯以乾、嘉诸老之方法,明西京诸儒之微言。而皮锡瑞实事求是,不尚武断,尤集清代企寸堂乡七融 派堂老.苴住乡缃察.本膏夕黔植.维不在乾、嘉诸老之下。确能发扬绝学,张皇幽渺。此一派也。

  一为政论派,如康、廖、梁、谭,其提倡今文之宗旨,在于倡导维新变法。盖至咸、同以后,累败之余,国势益危,有识之士,知非变法不足以救亡,非维新不足以图存。而顽固愚昧者流,犹挟其“祖宗之法”,“圣人之道”以抵制之,《公羊》三世三统之说,质文改制之论,适足为变法之论据。遂以孔子为教主,为变法大家。孔子以前之历史,尽属寓言,孔经之宗旨,皆在改制(即变法)。其说华辨而不穷,浩瀚而无际,荒渺不可得而原也。此等思想,当时风靡一世,在政治上发生极大的作用,而其学术上之价值盖微。盖其经术,实政论也。至今其政治运动既已完成其使命,而其经学著作,亦如其政治运动之成为历史上的陈迹,过去的史料而已。

  今后研究经学,须利用现代科学知识,为客观的整理。不特今古之争不当有,即汉、宋之争亦不可存。须实事求是,一扫墨守家法之陋习。学派之偏见既去,公论自出矣。魏源谓马、郑之学多望文生义,引时制说经之弊,斯固然矣。不知西京博士,好附会经文,以论时政,其中阴阳五行之说,牵合附会之论,碎义逃难之弊,文饰虚说之陋,较东京为尤甚,是以一经说至百万言,说《尧典》二字三万言。其不合理,远较古文家说为甚。郑康成一世大儒,先习今文,厌其烦芜,遂不远千里,赴关中从马融受古文经本。然后礼堂写定,汇合古今。其书既出,学者转相传写,以为定本。不假官府之辞,不藉飞乘之势,盖合乎时代之要求,有其成功之原因在。今当今文说文久已亡逸之后,由经注类书中,刺取只辞片语,断章取义,以与郑氏争,不其慎乎?且自庄、刘以迄康、梁,俱言古文经为刘歆伪造。今则古器物文字之学,已大明于世。据《说文》与石经残碑所录之古文经典观之,实即六国文字,则其为先秦经师古本,了无可疑。实证既出,争论宜熄矣。不过晚清今文运动,虽在学术上已失其价值,而在历史上则尚有其地位与影响,此又当分别论之者矣。

七 讲学诸友
 
  凡一学术运动之能成功,必以其适合于客观环境之需要,能激起当时才智之士之赞助,然后始成为风气,发生影响。晚清之经世运动,并非例外。才智聪明之士,感觉较敏。彼等目睹世变之日亟,觉汉学之无用。于魏源之学说,或不谋而相合,或商量而加密,同气相求,遂蔚为一时之风气焉。魏源早居京师,晚栖江左,皆人文之渊薮,故得与当时学术界之领袖交接而商讨焉。于前辈经师,魏氏最服膺者为庄氏述祖。其所问学者,则有刘逢禄、李兆洛,皆今文大师也。又有姚学填,则时文宗匠,专治宋学者也。其所友者则以龚自珍、包世臣、周济、汤鹏最著名。数人者,皆学术相同,思想一致,遂为当时学术界刨一种新的风气焉。

  龚自珍(一七九二——一八四一)与魏源学术最相似,故当时二人齐名,俱号称天下奇才,交亦最密。惟以定禽出身华胄,文采雄健,披靡一世,故世多甲龚而乙魏。实则龚氏虽文名在魏氏之上,然龚本文人,好大言而不切实际,书多未成。论其成就之博大精深,固远在魏氏下。龚自珍字瑶人,号定庵,浙江仁和人。其父与祖,俱以进士官礼部。自珍年十二,外祖段玉裁授以《说文》部首,遂渐通六书音韵之学。嘉庆二十三年中举人,道光九年成进士,官内阁中书,后擢礼部仪制司主事。十九年南归,翌年以暴疾卒。自珍于经学主今文家言,于史则好究本朝掌故,边疆史地,于文则熔铸诸子,取法先秦,蹊径独辟,不肯落人家窠臼。又好言时政得失,天下利病,以微秩末僚,而昌论天下大事,皆与魏源同,此所以相交二十余年,最称莫逆也。

  自珍虽受其外王父六书训诂之学,而治经则主今文家言,年二十八,从刘逢禄受《公羊春秋》,又友宋翔凤、庄绅受,皆今文家也。成《春秋比事》六卷,《泰誓答问》一卷。又著《六经正名答问》、《五经大义终始论》、《五经大义终始答问》等文。读经主通大义,不肯为章句儒。其论五经大义始终,谓“圣人之道,本天人之际,胪幽明之序,始乎饮食,中乎制作,终乎闻性与天道”。谓五经皆有三世之法,不独《春秋》,已开后来康有为以《公羊》通群经之说。又以“中古文”为不可信,以经有六,传记不当称经,并持今文家言。然其《泰誓答问》,则不惟不信马、郑古文本,即今文本亦疑之。其于《诗》,不惟不宗毛、郑,寻三家《诗》亦非之,以涵泳经文为主。则又非拘守家法者比矣。自珍官内阁中书久,内阁为掌故宗,得纵观本朝官书档册,娴于本朝掌故。及官礼部主客司,掌外藩朝贡,又得稽考边疆史地,与魏源同。特魏氏居淮上久,故熟于漕、盐,龚则居中枢久,故其学术多言中枢及边疆,经验不同,专门自异,而其以天下自任之气度则一也。

  龚氏尝撰《四等十仪》,援经引史,证古者三公坐而论道,谓大朝之仪,君立而臣亦立,常朝之仪,君坐而臣亦坐,以革有明以来,君坐臣跪之陋习。论政朝仪者,实以此为最早。其官内阁也,上大学士书,条陈应兴革者六事。其官礼部主客司也,又上礼部书,言兴革者又数事。又为《西域置行省议》,倡移民实边,以内地过剩之人口,并发边疆之资源。又究心北陲,著《蒙古图表》,明其语言、宗教,究其地理驿道,书虽未成,亦可见龚氏于此方面之用心。其《上国史馆总裁提调总纂书》,自称“孤学绝诣”,非夸言也。龚氏卒,魏源论其学术日:“于经通《公羊春秋》,于史长西北舆地,其文以六书小学为人门,以周秦诸子,吉金乐石为崖郭,以朝章国故,世情民隐为质干,晚犹好西方之书,自谓造深微云。”可以知其梗概矣。

  包世臣(1775—1853年)字慎伯,安徽泾县人。少孤家贫,弱冠即奔走四方,为大吏幕友。故洞悉吏治良窳,民生疾苦。中年久居扬州,又得深究盐、漕、河工诸大政利病。晚年栖居江宁,名益高。封疆大吏,多往咨焉。顾先生名虽高而遇甚啬,十三上春官不第,晚以大挑权江西新喻县,年余被诬劾归。咸丰三年卒,年八十一。

  先生早岁以文名见称,及从大兴朱畦游,得博览典籍,又得与当世之名流学者相砥砺,见闻遂广。顾不喜当时盛行之考证学,以为恒订无用。从李兆洛、刘逢禄、宋翔凤,受今文家言,然亦不肯为经生,其所瘁力者,惟在经世之学。先生为幕僚凡数十年,足迹遍川、楚、江、浙、燕、齐、豫、赣诸省,深通民隐,见当时纲纪废弛,贪污公行,民不堪命,殆将有变,思所以拨乱反正,禁暴除乱,故治兵家言。又见民生日艰,一遇水旱,饥馑相望,思所以劝本厚生,故治农家言。又见官吏舞文弄法,齐民跬步即陷罪辜,奸民趋死如鹜,反得自全,遂又习法家言。又见江南大利,在盐与漕,江北大政,以河工为最,而官吏视为利薮,胥隶恣其中饱,上损国帑,下病齐民,遂又究漕、盐、河工之学。先生所语皆据目击,洞悉利害,文亦质朴畅顺,能达其隐曲。每出一文,世人争相传诵焉。所著各书,当其生前,已翻刻数次。晚年裒集生平著述为《安吴四种》,日《中衢一勺》七卷,盐、漕、河工也,而又详于治河,盖先生之精诣所在也。曰《艺舟双楫》九卷,论文论书也。日《管情三艺》十一卷,诗、赋、词也。日《齐民四术》十二卷,论农、礼、刑、兵也。都三十六卷。五十万言。先生一生之学问事业,盖略见于是矣。

  周济(1782—1840年)字保绪,晚号自庵,江苏荆溪人,乃一代豪侠之士也。幼敏悟,嘉庆十年举人,翌年成进士,铨选知县,改就淮安学教授。旋以与知府忤,称病去。少与同郡李兆洛、张琦、泾县包世臣以经世之学相切碡,兼习兵家言,习技击骑射。醉持丈八矛,挥霍如飞,醒则磨墨数斗,狂草淋漓。年四十七,知已不获用于当世,乃尽屏荡其技艺,折节读书。病《晋书》之繁秽,推其治乱之理,成《晋略》十册,四十四篇,又成《说文声系》四卷,《诗文集》六卷。道光二十年卒,年五十九。

  汤鹏(1801—1844)字海秋,湖南益阳人。道光三年成进士,授礼部主事,直军机,迁户部员外郎,改御史,意气踔厉,勇于言事,因故罢御史,仍回户部,稍迁至郎中。自负经世才,不得一试,乃作《浮邱子》九十余篇,四十余万言,论军国利病,吏治良窳,人事情伪。郁悒以终,年四十四。

  此外与魏源过从密而学术相同者,尚有邹汉勋,字叔勤,湖南新化人,精天算舆地学。魏源撰《书古微》,关于《尧典》天算,皆采先生说。陈沆字太初,湖北蕲水人,嘉庆二十四年状元,与魏源交最密,其诗经魏源删七次,即世传《简学斋诗存》者也。林昌彝字惠常,喜谈时务,有《射鹰楼诗话》二十四卷。魏源交游极广,一时名彦,多与之游。而显达若陶澍、林则徐、贺长龄、陆建瀛,皆以文章经济相莫逆。此举交较密而学术相似者。

八 结论
 
  迩来论次晚清学术者,多以今文学派为主流,其说始自梁启超之《清代学术概论》。梁氏身与变法运动之役,于其师友在当时学术地位,不免夸饰。实则晚清学术,以经世为主,其提倡今文,亦在其通经致用,质文改制耳。此外若包世臣之专讲经世,何秋涛、李文田之治西北史地,并为晚清学术界之代表人物,安在其专门今文哉?魏源兼揽众长,各造其极,且能施之于实行,不徒托诸空言,不愧为晚清学术运动之启蒙大师矣。

                         ——原载《燕京学报》第三十九期,1950年12月
 

 
 
  齐思和:一生致力于史学研究。他的治学趣广泛,在先秦史、中国近代史、世界中世史、世界代史、史学理与史学史等域,均取得了斐然的成就,形成了中西兼通、古今兼治的治学特色。其《魏源与晚清学风》一文,指出魏源是晚清学术运动的启蒙大师,被誉为魏源研究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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