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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麟:历史之美学价值

辛亥革命网 2016-07-31 19:48 来源:《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38期,1932年7月 作者:张荫麟 查看:

明乎历史之美学价值,则史学存在之理由无假外求矣。






       
张荫麟(
1905—1942),号素痴,中国著名史学家             
 
以吾人为傀儡之不可抗力(死与变),过去之不可回复性,人类当宇宙泯棼虚幻的流转中之软弱——凡此种种,置之于灵魂之深龛内,感觉之,认识之,即所以征服之。

过去之有如许魔力,即以此故。彼其静寂之画图,其美也,若晚秋之仙境的素净,时则黄叶欲坠,不耐一嘘,尚背斜阳,灼出金曜。过去者,不变,不争;譬彼邓根( Duncan),百战之后,安然长眠。渴食而坚执者,渺小而浅暂者,都作云烟散;惟美者,永者,灿如午夜之星。此之美,在不与相称之灵魂,当之自靡。惟对于既已征服命运之灵魂,此乃宗教之钥也。(右译罗素《自由人之崇拜》中语,Selected Papers of Bertrand Russell,第十二页,一九二七年纽约出版。)


如上一首歌咏历史之散文诗,孰谓出于Principia Mathematics作者罗素之笔?然吾人勿徒欣赏其诗。此寥寥数十言,实包涵彼瞻言百世之哲人之一重大发现。所发现者何?历史之美学价值是已。倘吾人能认取之者,此发现之重要实与十八世纪以来西方诗人对于自然之美之发现同等。此发现实为吾人之审美经验开一无涯之境土。世界之壮观,足以陶沦吾人之性灵而开拓吾人之心胸者,不惟在其当前所展陈,抑亦在其过去之重构。崇山长林,洪川巨海;渡头落日,漠上孤烟;甚至一丘、一壑、一草、一木,斯同逸士之所流连,而诗人之所冥契者矣。若夫驰骋心目( the mind's eye),上下千古,转瀛寰于运掌,阅沧桑于弹指,在富于想像力者为之,亦无适而非诗也。罗素所歌咏者仅历史之静的方面,然其动的方面亦同是可为审美之对象。历史者,一宇宙的戏剧也。创造与毁灭之历史之美学价值接踵而迭更,光明与黑暗之握吭而搏斗,一切文人之所虚构,歌台上所扮演,孰有轰烈庄严于是者耶?

明乎历史之美学价值,则史学存在之理由无假外求矣。吾窃不解者,自来史家,原历史之功能,为史学作辨护者,为说众矣:曰垂范以示教也,曰褒贬以劝惩也,曰藏往以知来也,曰积例以资鉴也,曰溯古以明今也。惟独不闻有以历史之美学价值为言者。不审彼辈史家,当其在尘篇蠹简丛中涉猎之余,曾亦一回顾其所闯入之境界而窥见其中“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如罗素之所发现者否耶?


历史世界之美实与自然世界之美及艺术世界之美参。此种理论上之自觉前此虽不恒显呈,而事实上则对于过去世界之欣赏流连,固众人之所经验者也。杜子美之“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韩退之之“好古生苦晚……涕泪空滂沱”,此岂尽由于诗人性僻,哀乐异常,亦岂尽由于身世之悲,隔世而通感哉?毋亦其所神游之乡有以移其情而协其志也?残砖断瓦,吾人曷为爱玩而摩挲?败殿颓垣,吾人曷为登临而凭吊?岂不以其背后有一幽穆森严世界在?过去吾国文人,其予史界之美,感觉特锐。此于旧日抒情诗中怀古咏史之多及词章中以史事为直比( simile)或隐(metaphor)之繁而可见。以史事为直比或隐喻(前者例如“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后者例如“范晔顾其儿,李斯忆黄犬”),即狭义之所谓用典。此种修辞之技术若用之而洽切清新明易不诡,则实足以沟通幻想或现实之美与史界之美,而予一意义以深远而丰富之背景。近人以典故为文病,相戒勿用,此实一新式“塔布”( taboo),其由来则矫枉过正而昧于历史之美学价值也。

吾人在于自然世界可视为审美对象,亦可视为穷理对象,其于历史世界也亦然。持审美态度以观物者,凝止于当前境界之全相而不求进;持穷理态度以察物者,即所见以求所未见。持审美态度者,随物所导,而不以智范物;持穷理态度者,厘划轸界,区别伦类,比较同异,而寻求通式。持审美态度而作之史,吾名之日“艺术化之史”;持穷理态度而作之史,吾名之日“科学化之史”。“艺术化之史”一名易滋误会,若循其通诂,一若真相曾经理想之改窜者焉。然予之意固不如是也。艺术化之史与科学化之史,就其鹄的而言,皆以显真。前者之所显者为真相,后者之所显者为真理。真相与真理乌乎别?曰:读者如欲知已过之真相,则求之于明镜;如欲知关于己身之真理,则求之于人体解剖学及生理学。真相为个体之见于外,而相对于时空上之一特殊观点者。真理为超乎个体通例或个体内外各部分之相互关系,不随观点而殊者。真相为综合的,而真理为分析的。真相为具体的,而真理为抽象的。吾人之见真相也以直观,吾人之见真理也以智力。

然则持审美态度之史家,其与史实之关系遂为明镜之与其对象,而其所述之史遂为镜中人影欤?曰是亦未尽然。任何观点之史都非史家所得而尽窥,其所得而窥者亦不能尽述,昔人所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者此也。物相之于镜不必有所隐,而史相之于史家则不能无所隐。镜无所择于影,而史家则有所择而述。此喻之所以未尽切也,更切当之比对,其惟述史(就审美之史言)与写照乎?写照与摄影其目的皆在摹真,而异者,摄影于观点以外无所择,而写照则更有所择。写照与述史同者,其选择乃在细节之取舍而不在窜易。虽然,犹有未尽也。试想像一艺术家受设作一画像,而像主已死。彼所得而依据之材料为(一)前人所作观点不同之画像,皆残缺不全,其所余之部分,大致相符合,而略有柢牾者;(二)关系像主之姿容举止之不完备的描写;(三)像主生前所用之器服若干。知大艺术家之任务及其所受之限制,则知所谓艺术化的历史之性质矣。(原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38期,1932年7月25日,署名“素痴”)

       
注:
张荫麟(1905—1942),无字,号素痴,亦常作笔名,广东东莞人。我国现代著名史学家,于史学、哲学、文学、社会学等方面均有建树,且造诣精深!在中国通史、科技史和宋史研究方面均具开山之功。1932年提出了"历史的美学价值"一说,将美学引入历史学,为美学和历史学研究都开拓出一方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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