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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在十九世纪先后为柏林大学历史学奠基的是洪堡德(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与兰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洪氏在政治上是个自由主义者,也属德国浪漫主义批评理论家之一。1810年柏林大学初创时,他便为之定下教学与研究自由的方针。对于历史的任务,他认为应当发掘人的自由个性及“自然与思想的无穷创造力”,同时反对在研究中观念和体系先行。他的语言理论主张各民族语言有其自身独特的语法和心理结构,因此必须诉诸独特的研究途径。这一理论对后来较具影响。兰克被视为“客观史学”之代表,力主经验、实证、个别的研究,主张依据史料描述历史,重视档案等原始资料,运用时讲究精审和辨析。他声称历史书写的目的不在于“评判过去”,而“仅仅在于展现事实上真正发生过的”。兰克著作甚丰,以断代史为多,重在描述不同国族及不同政治集团之间的关系。
寅恪先后游学德国、瑞士、法国、美国,却两度入柏林大学,确与德国史学渊源较深。他在柏林大学所师从的大多属“东方学”学者,一般来说,属于德国史学的支脉,其学风必受主流“历史主义”的规范。虽然近时学者发现兰克的后期著作偏重主观和理论,而将他认作“客观主义”乃出于“误解”,但事实上直至二十世纪中叶,欧美史学界追踪兰克式学风,不光出于对他的“误解”,也跟总体上受科学主义、实证主义的时代思想氛围有关。
寅恪早年着重佛典翻译及西北史地的考释,并未逸出“东方学”藩篱,后来致力于唐代政治史研究,或显示某种兰克式“世界史”视域,即“历史”主要表现为不同政治集团、种族之消长及其历史文化的内在动力。(15)但陈寅恪的历史“心像”极其复杂,各种文化力量交汇、冲突其间,如其自述“不甘逐队随人,而为牛后”,始终在寻求治学范式的突破。我想从《别传》返观他兼治诗文这一端,在“客观史学”中开了一个缺口,在历史、诗学之交界处流连忘返,既关注民族“情感结构”,更倾之以个人“身世之感”,终于重构柳如是“不世出之奇女子”之镜像,揭橥“独立”、“自由”之大义,一吐其“不平”之气,于是在诠释路向上出现“以诗证史”到“以史证诗”之转变。
余英时先生灼见地指出陈氏的“史学观念”在“实证之外尚别有‘了解之同情’一境,近于文学、艺术,而远于科学”。且标举其“历史的想象力”为其治学“新方法”之要素。洪堡德《论想象》云:
如果我们情绪中有某种瞬间感应的机能,此即为想象——天马行空,毫无拘束。即使诗人要驾御它,也必须将自身的欲望或意志注入于其中,使之依循为自己所标帜的路途前行(既然在每一件艺术品中有某种特性或主宰之力量)。如果我们更深地穿透想象的本质,我们就进一步发现一种特质,它确实使艺术品产生震撼效应,然而同时给艺术家的创造带来更多的困难。
发轫于19世纪的欧洲浪漫主义运动,在德国也狂飙突起,尊崇个性自由和艺术创造力。这里洪堡德称颂“想象”,同他主张个人自由是一致的。所谓“人”,乃指一种人文主义的“诗人”即“哲人”,其想象之运用并不限于艺术领域,也适用于历史、科学领域。
对于《别传》来说,我觉得最为诡谲莫名的是那颗“红豆”。据作者在开头的“缘起”中自述,他在1937年偶获当年在钱氏园中的红豆一粒,遂发幽古之思,梦魂系之,为三百年前陵谷变迁,国士名姝凭吊不已。这一释证钱柳因缘的最初动机,在“诠释循环”中起什么作用?恐怕难以作满意解答,然对于历史书写的客观性具威胁性。此为作者自制的“神话”(mythology),作为文学表现手法和《红楼梦》的“金玉良缘”相似,而在浪漫主义的语汇,此类迷思出自“艺术本质”的需要。如施莱格尔(Friedrich Schlegel,1772-1829)说:
我认为我们的诗缺乏中心,缺乏如古人所钟意的神话。或可以说,今人的诗之所以及不上古人的,一言以蔽之:我们没有神话。不过得补充的是,我们正接近它,或者我们正当其时,应当齐心协力来创造一个神话。……这个新的神话,相映之下,应当从精神的最深之处加以铸造;它必须是一切艺术中最艺术的,因为它必须蕴含一切其他的;一种古代的新温床、新载体,诗的永恒喷泉,甚或是隐蔽所有其他诗的种籽的诗。
对于这首神秘的诗和或许源自于诗的丰富创造的混沌,你会莞尔微笑。但最高的美,确乎最高的秩序,却仅是一种混沌之美,惟有等待爱的触摸而展开一个和谐的世界。如此混沌之美犹如古代的神话和诗,因为在古代,诗和神话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别传》与寅恪以往著作最大的分别之一是以柳如是为中心,所谓“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落实到个人——一个“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正标志着陈氏世界图像的某种“现像学”转变,使历史书写成为“为己之学”。若站在“明清痛史”的立场上,就低估、忽略这一点。[3]关于个人在历史中的位置,狄尔泰(Wilhelm Dilthey, 1833-1911)论及18世纪欧洲各国民族文学兴起时,热情洋溢地说:
在文学中,独立的、不再受历史环境制约的人的典型崭露头角。这种人周围的地平线是无尽头的。……个人的能量仿佛直接从神的力量的、正从事创造的深处涌出,并且不受有约束力的生存环境的局限而在它的道路上畅行无阻,横穿过生活,按照它的本质的法则。
狄尔泰是德国现代诠释学的先驱,对海德格尔、伽达默尔深具影响。这里他论及文学,也是有关他写作历史人物“传记”的理论阐述。鉴于19世纪以来科学主义横行无阻,遂崛起反拨,他试图重建人文世界,其整体有机性集中体现在这里所说具理想主义色彩的“个人”身上。但狄氏的“人的典型”,不同于启蒙思想家一厢情愿之声称,即在如何藉语言“知人论世”、“以意逆志”时,已具批评的反思性质,实即与现代科学分析法则另有一番整合过程。因此狄氏此论说一向被视为诠释学的历史文献,而他的著作遂体现某种“历史美学”,当然也被视作文史跨科际的典范。
在这里援引这些文献,并非影响研究,然而人文精神风云际会,有不可思议者。陈先生在释证柳如是金明池《詠寒柳》“春日酿成秋日雨”时,已涉及一诠释方法:
“酿成”者,事理所必致之意。实悲剧中主人翁结局之原则。古代希腊亚力斯多德论悲剧,近年海宁王国维论《红楼梦》,皆略同此旨。然自河东君本身言之,一为前不知之古人,一为后不见之来者,竟相符会,可谓奇矣!至若瀛海之远,乡里之近,地域同异,又可不论矣!
就陈寅恪本身言之,从传统脉络中既难言其深远,而在60年代大陆的学术语境中,他有意逃离马、列话语之羁绊,因此证之以德国理想主义之人文传统,或更能切合《别传》中“情史文坛”的浪漫气息,至于其与西方“后现代”风潮“竟相符会”之处,又当别论矣!
四
一个不无奇特的现像是,对于《柳如是别传》的文体之“奇”,几乎熟视无睹。尽管一波又一波纪念陈寅恪,但对其文体则讳莫如深,实即当代史学对于陈氏的文化“保守”姿态表示某种原谅,却也体现中国20世纪以来的语言“禁忌”。余英时先生言及此,认为“郑氏《心史》诗文相杂,纪录了兴亡的事迹和一己的感慨,陈氏亦然。所不同者,郑书确以铁函锢之井中,故可以直言无隐,陈书则并未入井,不能不掩藏在古典和旧史之下耳。”(22)《柳如是别传》之所以如此写法,因含有“兴亡之感”而出于政治上的顾忌,否则应当是另一种“直言无隐”的写法,此论有可商处。我认为陈先生的文体本来如此,《别传》的形式和内容血肉相连,所谓“游戏试验”以表现“思想自由灵活”为旨归。故此文本乃寅恪晚年生命自然之“体”现,语言本身即属“此在”,舍此之外并无灵宅之家园,他对文化传统也作如是观,故此“游戏试验”乃其数十年书写风格自然之延伸,且更成为其认同北宋(暨晚明)文化之象征。所谓“心史”的更深一层含意,已见于1964年所撰之《〈论再生缘〉校补记后序》。所云“至于原文,悉仍其旧”,“知我罪我,请俟来世”,至于生死荣辱已非所计矣。1964年陈寅恪《赠蒋秉南序》中所说的“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衿,曲学阿世”之语,不光指一己之道德操守,亦表明其一贯之文化信念,包括语言上的“夷夏”之辨。可注意的是次年在编定其论文集时,为《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一文作《附记》,言及他三十年代初为清华大学入学考试出“对子”作为考试内容。但《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却是少见的陈氏论述汉语和民族文化之间的关系,所关切的是如何一面明了“世界学术之现状”,一面保持“中国语言文学特性”,而给学生考“对子”,当然也是作为保持文化传统的具体方式。出“对子”之举在当时固属“保守”之举,即所谓“今日言之,徒遭流俗之讥笑”,实即在语言立场上表达了对于20年代以来民国政府所推行的“国语”运动和“新文学”运动持异见。这里和本文有关的是这篇《附记》里旧事今提:
时寅恪已定次日赴北戴河休养,遂匆匆草就普通国文试题,题为“梦游清华园记”。盖曾游清华园者,可以写实。未游清华园者,可以想象。此即赵彦卫《云麓漫钞》玖所谓,行卷可以观史才诗笔议论之意。若应试者不被录取,则成一游园惊梦也。一笑!
《附记》重申其语言与文化特性的关切,也为《别传》的文化含义投一光亮,即其语言文体本身体现“中国语言文学特性”。更可注意的他提到“赵彦卫云麓漫钞玖所谓,行卷可以观史才诗笔议论之意”,联系到他在《元白诗笺证稿》对唐代诗歌的研究。如笺释《长恨歌》所揭示:
陈氏之《长恨歌传》与白氏之《长恨歌》非通常序文与本诗之关系,而为一不可分离之共同机构。赵氏所“文体众备”中,“可以见诗笔”部分,白氏之歌当之。其所谓“可以见史才”“议论”之部分,陈氏之传当之。后人昧于此义,遂多妄说。
强调《长恨歌》的诗和传不可分割,表达了文化发展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包括“史才诗笔议论”,即语言具独特语法与民族心智结构,也跟洪堡德的语言理论相通。他为“文体众备”而着迷,即从文体的历史演变中发见创造的活力。同样的论及《莺莺传》时:
元稹、李绅撰《莺莺传》及歌于贞元时,白居易与陈鸿撰《长恨歌》及传于元和时,虽非如赵氏所言是举人投献主司之作品,但实为贞元、元和间新兴之文体。此种文体之兴起与古文运动有密切关系,其优点在便于创造,而其特征则尤在备具众体也。
更为世所知的,他论述韩愈“古文运动”:
退之之古文乃用先秦、两汉之文体,改作唐代当代民间流行之小说,欲藉之一扫腐化僵化不适用于人生之骈体文,作此尝试而能成功者,故名虽复古,实则通今,在当时为最便宣传,甚合实际之文体也。
称韩愈“固是不世出之人杰”,谓其能“沟通”华夏、天竺两种学说之冲突,而“求得一调和贯彻,自成体系之论点”,“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家之基础”,这一表达他对中古以来文化转型的重要体认,其对文体的研究正发挥作用,意谓文体交杂中存在无限之活力,而“尝试”一语值得注意。明乎此,我们可以说,《柳如是别传》“为一游戏试验”,其特点为“文体众备”,即揉合“明清间诗词,及方志笔记等”的一种杂交文体。所谓“已捐弃故技,用新方法,新材料”,“固不同于乾嘉考据之旧规,亦更非太史公、冲虚真人之新说。”实即将其长期文体研究之体认付之实践,不仅藉“颂红妆”发挥“自由”、“独立”之义旨,也通过文体之“创造”来表现“思想自由灵活”也。
或者,寅恪于文体研究浸润既深,或觉技养,而欲效韩退之乎?不无吊诡的是,《别传》亦融贯“民间流行之小说”,却决非“甚合实际之文体”。在六十年代大陆境遇里,其文体本身足具某种“抗拒”姿态,政治上抗拒“改造”,文化上更抗拒二十世纪以来之“现代性”。所谓“以俟来者”另有一解:既失望于当世,此文体亦不欲受知于时下之“流俗”。这也颇如法兰克福巨子阿多诺(Theodor W.Adorno,1903—1969),论者言其文风艰涩,难为读者理解,彼怫然曰固不欲其著述售宠于“大众”!时值战后,德国为纳粹罪行而蒙羞,阿多诺因遭迫害而远遁海外,颠沛流离,于此“大众”亦耿耿于怀,良有以也。
五
寅恪的治学可说是从一开始便文史并起,互相错综,这跟30年代初他在清华大学任中文、历史系合聘教授颇有关系。1933年发表《读〈连昌宫词〉质疑》一文,开头一段话不见于后来的通行本《元白诗笺证稿》:
元微之《连昌宫词》与白香山《长恨歌》为同咏一事之诗,又同为一代之绝作。天下后世读此两诗之人各具欣赏之兴趣及批评之意见,其是非同异于此姑置不论。所欲论者,仅作诗之时、地、及其与当日政治关系数端而已。《长恨歌》有陈鸿所撰之传,作诗之时与地可借以考定,其诗与当日政治,无何关系,意旨易明,不待笺注。至《连昌宫词》则其著作之年月尚为一重未了之公案,非俟考究以后,其他更无从悬决。兹略仿金仁山、阎百诗诂经之方法,以校释唐人之诗,即据地理以推年月,依年月以论人事,大旨在阐发此诗与当日政治关系,并略及文字疏谬之处,以求教于治“元和体”诗者。
这一段对于了解寅恪的诠释旨趣殊为重要,即在早期从事西北史地考释或与断代政治史研究的同时,已开始唐诗及文体研究,然而由这条材料可知,其诠释路向与其说“以诗证史”,毋宁说是“以经证诗”。此处提到金仁山,即金履祥,为元代名儒。阎百诗即阎若璩,清代朴学巨擘。皆以释经知名当世。中国释诗传统渊远流长,且不论古代《诗经》诠释,自宋代以来围绕杜诗注释而产生“诗史”之论,大致上以“以诗证史”为趋向。至清初盛行李商隐诠释,或出现注重美学含蕴的倾向,遂使诗、史之间界限互动,众家兢起,使诗歌诠释学更千姿百态。如黄宗羲《万履安先生诗序》曰:“今之称杜诗者,以为诗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见以史证诗,未闻以诗补史之阙,虽曰诗史,史固无藉乎诗也?”为“以诗证史”呼冤,大约与“以史证诗”的新潮有关。
《别传》提到钱谦益注杜诗“尤注意诗史一点”,也指出钱氏“编《列朝诗集》,其主旨在修史,论诗乃次要者”,看来寅恪对于历来“诗史”公案及钱氏在诗歌诠释传统中之取向,当了如指掌。虽然宋代以来诗人诠释自成传统,但就“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等问题而言,亦当放在《诗经》诠释及“诗话”文献的脉络中加以探讨。当陈寅恪声称“略仿金仁山、阎百诗诂经之方法,以校释唐人之诗”时,确乎已置身于诗歌释证的传统中,而对诗、史之角逐场作一种历史的俯瞰。所谓“即据地理以推年月,依年月以论人事,大旨在阐发此诗与当日政治关系,并略及文字疏谬之处”,已显示他的现代理论背景及对于时、地、人三者作考据的精密手段,已使乾嘉诸子瞠乎其后。如果说在传统的知识秩序中,诗难以凌越史,更遑论乎经,那末寅恪如此明确声称由经入诗,以释经方法为手段,而视诗为目的,此种内在秩序之错位,对诗歌诠释学来说当具特殊意义。
至《论再生缘》更以考据治文学“小道”。虽然明末清初金圣欢、张竹坡早已将小说比附六经、史记,但如此以现代辨析材料的功夫来专治民间文学,却抉幽烛隐,蕴含阴盛阳衰的“文化政治”,也属绝无仅有。文中云“或属学究考据之专业,更不必以此苛责闺中髫龄戏笔之小女子也”,不啻暗启机关,自报家门。早在1931年寅恪作《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怀古迹诗》一文,自谓“以杜解庾”,即“以诗证诗”为诠释之“游戏”。《论再生缘》中以小说、戏曲证弹词:
所可注意者,即端生杏坠春消,光阴水逝之意固原出于玉茗堂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句,却适与《红楼梦》中林黛玉之感伤不期冥会。(戚本石头记第贰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惊芳心”之末节)……寅恪近有看花送春之作,亦关涉牡丹红杏者,姑附录于此。诗之词句重复钩连,固是模拟绘影阁体。然意浅语拙,自知必为才女之鬼所鄙笑也。
不同文本之拼贴,别有奇趣。把杜丽娘、林黛玉、陈端生召在一起,且有牡丹、红楼的作者的影子,想象中明清“情史文坛”场面殊为热闹,像这样“附录”诗的方式来自传统话本小说中叙述者,到某个关节便插入“有诗为证”,即说书人的评点方式。故寅恪更在文章末尾自比作“负鼓之盲翁”、“弹弦之瞽女”,几同实况。而他自己呈诗于“才女之鬼”,归结到自己诗中所抒发的“兴亡遗恨尚如新”,正所谓“千古才人,同声一哭”,其“感伤身世之意溢于言表”。然而“自知必为才女之鬼所鄙笑也”,同时含有扮装客串、自我揶揄的喜剧成份,在作者与“才女之鬼”、读者之间产生某种距离。论及《再生缘》的“结构”云:
综观吾国之文学作品,一篇之文,一首之诗,其间结构组织,出于名家之手者,则甚精密,且有系统。然若为集合多篇之文多首之诗而成之巨制,即使出自名家之手,亦不过取多数无系统或多篇之单篇诗文,汇为一书耳。……总之,不支蔓有系统,在吾国作品中,如为短篇,其作者精力尚能顾及,文字剪裁,亦可整齐。若是长篇巨制,文字逾数十百万言,如弹词之体者,求一叙述有重点中心,结构无夹杂骈枝等病之作,以寅恪所知,要以再生缘为弹词中第一部书也。
我不禁顿生好奇,寅恪既如此赞许《再生缘》,当他自撰近百万言《柳如是别传》时,是否也以一“精密”、“系统”之作品“留赠来者”?其实在“论诗我亦弹词体,怅望千秋泪沾巾”中,已可找到答案。虽然《别传》并非纯属文学作品,却驾驭诗、史,一面无征不信,以严密精致之科学考据重现三百年前之壮丽画面,为史家垂则,一面驰逞想象,且歌且泣,以一往无前之自由意志,高扬于羁辔之上。此诗、史两者,相激相成,皆发挥至极致,遂造就一天壤间不世出之奇作。若以“结构”观之,全书以柳如是《寒柳词》为叙述之“主心骨”,即在第二、三章叙述钱、柳相遇在半野堂前,已巧为编织,不时出现于关节眼处,略举此一端,可知其他。无论虚证、实证贯串全书,皆以神行,作者传主,视境冥合,古典今事,时空穿梭,其艺术境界,如寅恪三十年前为庾信《哀江南赋》所写照者:
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以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今合古,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
须注意的其中“幻觉”一语,与亚里斯多德“悲剧”论、柏拉图Idea即寅恪所说的“抽象理想最高之境”当有交涉,也与《别传》之“游戏”三昧密切相关,只能待来日参详了。
作者简介:陈建华(1947—)广西柳州人,复旦大学、哈佛大学博士,现任教于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