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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人间词话》

辛亥革命网 2017-01-25 22:32 来源: 作者:王国维 查看:

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苟无锐敏之知识与深遂之感情者,不足与于文学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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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先生像
 
人间词话

1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2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区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

3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之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非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4 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5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中也,也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6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喜怒哀乐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7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8 境界有大小,然不以是而分高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9 严沧浪《诗话》曰:“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但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10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堪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11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12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若正中词品欲于其词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13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楼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14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已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15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种气象耶?

16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17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18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也。

19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20 冯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阙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21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22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兴化刘氏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弟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23 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阙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冯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写春草之魂者也。

24 《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25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所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26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种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遂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27 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与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28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便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29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30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31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从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32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33 美成词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34 词最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语妙则不必代,意足则不暇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35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事。”若惟恐人不用替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36 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37 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38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咏杨花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作何如耶。

39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如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调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过江遂绝,抑真有风会存乎其间耶。

40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可以直观,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楼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深浅厚薄之别。

41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42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43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44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45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46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47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送月词,调寄《木兰花慢》云:“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事,与科学上密合,可谓神悟。

48 周介存谓:“梅溪词,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49 周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唯“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

50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玉田之词,亦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51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此牛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52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同时朱、陈、王、顾诸家,便有文胜则史之弊。

53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解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所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格必卑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唐季五代之词独胜,亦由此也。

54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中自出新意,故往往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不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55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56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

57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58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可。白、吴优劣即于此见。此不独舌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59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均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60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61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同忧乐。

62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然读之但觉亲切动人。非无鄙词,然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为病,而游之为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走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63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64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奇思壮采,为元曲冠冕。然其词干枯质实,但有稼轩之貌而神理索然。曲家不能为词,犹词家之不能为诗,读永叔、少游诗可悟。


 


(一)

      昔司马迁推本汉武时学术之盛,以为利禄之途使然。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何则?科学之事业,皆直接间接以厚生利用为旨,古未有与政治及社会上之兴味相刺谬者也。至一新世界观与新人生观出,则往往与政治及社会上之兴味不能相容。若哲学家而以政治及社会之兴味为兴味,而不顾真理之如何,则又决非真正之哲学。以欧洲中世哲学之以辩护宗教为务者,所以蒙极大之污辱,而叔本华所以痛斥德意志大学之哲学者也。文学亦然;餔錣的文学,决非真正之文学也。

 
(二)
 
     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人之势力用于生存竞争而有馀,于是发而为游戏。婉娈之儿,有父母以衣食之,以卵翼之,无所谓争存之事也。其势力无所发泄,于是作种种之游戏。逮争存之事亟,而游戏之道息矣。唯精神上之势力独优,而又不必以生事为急者,然后终身得保其游戏之性质。而成人以后,又不能以小儿之游戏为满足,放是对其自己之感情及所观察之事物而摹写之,咏叹之,以发泄所储蓄之势力。故民族文化之发达,非达一定之程度,则不能有文学;而个人之汲汲于争存者,决无文学家之资格也。

(三)

     人亦有言,名者利之宾也。故文绣的文学之不足为真文学也,与餔錣的文学同。古代文学之所以有不朽之价值者,岂不以无名之见者存乎?至文学之名起,于是有因之以为名者,而真正文学乃复托放不重于世之文体以自见。逮此体流行之后,则又为虚玄矣。故模仿之文学,是文绣的文学与餔錣的文学之记号也。

(四)

     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自一方面言之,则必吾人之胸中洞然无物,而后其观物也深,而其体物也切;即客观的知识,实与主观的感情为反比例。自他方面言之,则激烈之感情,亦得为直观之对象、文学之材料;而观物与其描写之也,亦有无限之快乐伴之。要之,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苟无锐敏之知识与深遂之感情者,不足与于文学之事。此其所以但为天才游戏之事业,而不能以他道劝者也。

(五)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同叔《蝶恋花》)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蝶恋花》)此第二阶级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阶级也。未有不阅第一第二阶级,而能遽跻第三阶级者。文学亦然。此有文学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养也。
(六)

     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

(七)

     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

(八)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燕于飞,颉之颃之”。“眼睍黄鸟,载好其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人体物之妙,侔于造化,然皆出于离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

(九)

     “驾波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以《离骚》、《远游》数千言言之而不足者,独以十七字尽之,岂不诡哉!然以讥屈子之文胜,则亦非知言者也。

(十)

     屈子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也。宋玉景差感屈子之所感,而言其所言;然亲见屈子之境遇,与屈子之人格,故其所言,亦殆与言自己之言无异。贾谊、刘向其遇略与屈子同,而才则逊矣。王叔师以下,但袭其貌而无真情以济之。此后人之所以不复为楚人之词者也。

(十一)

     屈子之后,文学上之雄者,渊明其尤也。韦、柳之视渊明,其如贾、刘之视屈子乎!彼感他人之所感,而言他人之所言,宜其不如李、杜也。

(十二)

     宋以后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其唯东坡乎!山谷可谓能言其言矣,未可谓能感所感也。遗山以下亦然。若国朝之新城,岂徒言一人之言已哉?所谓“莺偷百鸟声”者也。

(十三)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季、北宋之诗,(除一二大家外。)无可观者,而词则独为其全盛时代。其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皆诗不如词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除稼轩一人外。)观此足以知文学盛衰之故矣。

(十四)

上之所论,皆就抒情的文学言之(《离骚》、诗词皆是。)至叙事的文学(谓叙事诗、诗史、戏曲等,非谓散文也),则我国尚在幼稚之时代。元人杂剧,辞则美矣,然不知描写人格为何事。至国朝之《桃花扇》,则有人格矣,然他戏曲则殊不称是。要之,不过稍有系统之词,而并失词之性质者也,以东方古文学之国,而最高之文学无一足以与西欧匹者,此则后此文学家之责矣。

(十五)

     抒情之诗,不待专门之诗人而后能之也。若夫叙事,则其所需之时日长,而其所取之材料富。非天才而又有暇日者不能。此诗家之数之所以不可更僕数,而叙事文学家殆不能及百分之一也。

(十六)

    《三国演义》无纯文学之资格,然其叙关壮缪之释曹操,则非大文学家不办。《水浒传》之写鲁智深,《桃花扇》之写柳敬亭、苏昆生,彼其所为,固毫无意义。然以其不顾一己之利害,故犹使吾人生无限之兴味,发无限之尊敬,况于观壮缪之矫矫者乎?若此者,岂真如汗德所云,实践理性为宇宙人生之根本欤?抑与现在利己之世界相比较,而益使吾人兴无涯之感也?则选择戏曲小说之题目者,亦可以知所去取矣。
(十七)

    吾人谓戏曲小说家为专门之诗人,非谓其以文学为职业也。以文学为职业,餔錣的文学也。职业的文学家,以文学为生活;专门之文学家,为文学而生活。今餔錣的文学之途,盖已开矣。吾宁闻征夫思妇之声,而不屑使此等文学嚣然污吾耳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附录《文学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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