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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恽:钱杨笺(一)(2)

辛亥革命网 2016-07-25 13:08 来源:《钱杨笺》 作者:黄恽 查看:

鲁迅曾笑钱基博“独具只眼”。博古通今,鉴往知来,知识分子所异于人处就在于他们的学识见解,因为他们的禀赋为见人所未见,言人所不能言提供了可能。


钱基博与章太炎的两次见面
    
    1935年阴历十一月初二,钱基博为他的第三个儿子钱钟英(上海光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毕业,曾在交通银行缅甸仰光分行和中国银行工作)和苏州汪氏订婚,从上海来到了苏州,借了当年观前街附近的中央饭店花园举行仪式。苏州汪氏原籍安徽,有一支移家杭州,如汪鸣銮、汪康年等,而汪鸣銮后来就侨寓吴门,汪家在苏州也是大族。
     订婚仪式正在举行之际,忽然有两个不速之客前来闯席,一个是余杭章太炎,一个是腾冲李根源,两人“不介而至”,钱基博说“此诚不速之重客”。这次相见,据钱基博自己讲,是他对章太炎钦迟(按:钦迟,仰慕的意思)二十年之后的初见。
     参加完钱钟英的订婚仪式,章太炎并不即刻告辞,原来,他此来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请钱基博到章氏国学讲习会演讲,时间定在七天后的初九。钱基博略作谦辞,随即答应下来。章太炎问钱基博想讲什么?钱基博回答说:“腐儒曲学,寻章摘句,无不讲国学!然先生博学通人,不囿经师:章氏国学,别有义谛,所以章氏国学讲习,亦不可不别出手眼!余读先生之书,自谓粗有阔见,请即章氏国学讲习会为题,可乎?”这真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当着章太炎的面,谈谈章太炎的学术与思想。这里的国学,有个前缀,不是一般的国学,而是烙上章氏印记的国学。钱基博一生从不曲学阿世,而是相当提倡立新求异,我们看他的现代文学史之作,他谈到每个人物,总不忘大谈其人标新立异之处,准于此,他也不怕班门弄斧,却偏要摸摸“老虎的尾巴”。章太炎也不以为忤,反而是“大喜称善”,正要听听这位后辈学人对自己的国学持什么看法和评价。
     初九早晨,钱基博乘8点钟的沪宁特别快车,在9点54分赶到了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派出助教汪柏年前来迎候,汪柏年,浙江桐乡人,光华大学毕业生,曾师从钱基博,学古文,后来又受经学于太炎先生,帮助章太炎写成《古文尚书拾遗》,自著有《尔雅补释》,在苏州出版,他在国学讲习会担任《尚书》《尔雅》的课程。接到钱基博后,两人坐了黄包车来到锦帆路的章氏国学讲习会,这里也是章太炎的居所。章太炎连忙出迎,在书斋略谈之后,章太炎陪着钱基博来到讲室,章太炎也选了一个座位凝神听讲。
    钱基博这次演讲,用了一小时二十分钟,对于章氏的国学讲了自己的理解,钱基博认为:章氏之学,内圣而外王,务正学以言,而目前以章氏之学招摇的人,则是曲学阿世,烦辞称说,不出训诂文字之末。“章氏以淹雅闳通之才,而擅文理密察之智,词工析理,志在经国,文质相扶,本末条贯,以孔子六经为根底,以宋儒浙东经制为血脉。”钱基博在文章中加注说:先生颇赞赏他这点真识,而这正是别人所忽略的。讲完之后,章太炎又把钱基博让进自己的书房,两人一谈,就谈到了时事。
     1935年的时事,红军长征似乎是绕不过去的话题,章、钱两人不知有没有谈到。不过,钱基博从章太炎的《革命道德论》谈到了革命和革命家,这一番话,很可引人深思。钱基博说:“早年读先生革命道德论,意思深长,验之今日,知几其神!然革命与道德,本非同物:非反道败德,不能革命成功!几见秀才,而成造反。自古英雄,多起草泽;以非反道败德之人,不克摧社会之纲纪,而扰人心以久定也!汤武革命,应天顺人,然生人之彖革曰:‘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革命成功,几见英雄;而革之为卦,取相二女,亦以革命之日久,习为猜忌,我杀人,安知人之不杀我;始以杀戮张威势,继以懦怯长猜忌,戈矛起于石交,推诚不见腹心,民不见德,惟乱是闻,举凡丈夫之磊落,胥成女性之阴贼,声声同志,人人离心,异己必锄,同气相残,人诋其阴狠,我知其内馁也!我革人命,人亦革我命;君以此始,愳(惧)亦以此终。故曰‘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这一长段话有几个层次,试析如下:首先,革命与道德是不相容的,要革命成功,必须“反道败德”才行。自古英雄,都是“反道败德”之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摧毁社会的法纪,扰乱久定的人心。随后,钱基博又以《易经》的革卦的卦辞来分析说,革命者总是“始以杀戮张威势,继以懦怯长猜忌,戈矛起于石交,推诚不见腹心”,因此,即使是磊落之丈夫,最终也会成为阴贼之人,人与人之间,表面上“声声同志”,实质上变得“人人离心”,“异己必锄,同气相残”,革命会使人异化,会使得磊落大丈夫也阴贼猜忌并互相杀戮。这就是革命的必然结果。章太炎“为之怃然”。这里的怃然,似乎应该解作吃惊,章太炎想不到眼前的矮个子钱基博,读他的《革命道德论》还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比自己的认识更进了一大步。
     杨绛女士曾在《我们仨》里说她的公公钱基博“关心国是,却又天真得不识时务”,试想,能说出上面一番话的钱基博,会是一个天真而不识时务的人么?杨绛对钱基博的认识,我估计相当有限,说钱基博不识时务犹可,老知识分子择善固执,认死理儿是必然的,但说他天真,恐怕只是耳食,或也见得认识不深。老先生见多识广,思想深邃之处,不仅家人懵懂,世人更是难测其浅深。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个关于钱基博的掌故。钱基博在《南通费允嘉家传》中大胆用了“落汤馄饨过刀面”等俗词俗语,惊得当年古文家目瞪口呆,古文家徐英因此讥嘲钱基博为“江湖名士”。名士而冠以江湖,岂有不识时务者乎?不过,窃以为国学大师钱基博为人严正,为文谨饬,尚不至于在家传中有这等逸笔,该传很可能出自钱钟书代笔。
     钱基博与章太炎,两位国学大师,就是在这一年十天不到时间里见了两次面,再过7个月又5天,章太炎就在苏州去世了,那是1936年6月14日。

钱基博自蹈轻薄
 
                                                                                                                         
钱基博与儿子钱钟书
    《光华半月刊》(1932年12月)第四期,有一篇《愉(谕)儿钟书札两通》已经被“钱学”专家挖掘出来很长时间了,不过我还是想拿来说说。毫无疑问,作为父亲的钱基博对儿子钱钟书是满意的,但为父自然不能跟着别人一起光竖大拇指,那个时代的人还没有受过如今的心理学教程,不会以廉价的欣赏和夸奖来对待儿子的,钱基博对儿子的满意是在心里,嘴上不露,不但不露,还要教训几句,有些像《围城》中方遁翁的做派。
    第一通书信开头便说:“……悉温源宁师招汝入城,欲介绍往伦敦大学东方语文学院,教中国语文。去不去又是一说;而温师此番有意玉汝于成,总属可感!然儿勿太自喜!儿之天分学力,我之所知;将来高名厚实,儿所自有!然何以副父师之教,不负所学,则尚待儿之自力!立身务正大,待人务忠恕,我见时贤声名愈大,设心愈坏;地位愈高,做人愈错;未尝不太息痛恨,以为造物不仁,何乃为虎生翼!甚非所望于吾儿也!做一仁人君子,比做一名士尤切要。所望立定脚跟,善体吾意!不然,以汝之记丑而博笔舌犀利,而或操之以逆险之心,出之为僻坚之行,则汝之学力愈进,社会之危险愈大!”这些是钱基博有感于钱钟书待人不够忠恕,喜欢“博笔舌犀利”而生的教训。
    为此,他还拿自己弟兄(他们是双胞胎,钱基博和钱基厚)两个做榜样:“吾兄弟意气纵横,熟贯二十一史,议论古今人成败,如操左右券,下笔千言,纚纚不自休;而一生兢兢自持,惟恐或入歧途。以此落落寡合,意有所郁结不得攄,吾遁于文章以为娱嬉。而汝季父则终老其才于乡里,汝季父智计绝人,而阅其生平,未尝敢做一损人利己之事,未尝敢取一非分不义之财。”他的总体意思是,一定要立身正大,待人忠恕,宁愿志向不遂,心绪郁结。换句话说:做人要紧,即使因此而牺牲了自己的其他方面。钱基博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儿子传授这样的思想呢?是不是做人与遂志根本上就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呢?是不是时贤之不堪,就是因为放弃了做人的准则才成功了自己的名声呢?这些问题,我想也不是钱基博能解释得清楚的。
    另外,钱基博还认为钱钟书“才辩纵横”“才辩可喜”是最危险的,“社会之恶化”正是源于“世所推称一般之名流伟人”之“恶化”。在这封写于1931年10月31日的信中,钱基博故意署名哑泉,而不是通常的“父字”之类,也有深意存焉,盖不愿钱钟书沉潜不足,才辩滔滔也。这也正是父亲为儿子赐字“默存”的原因所在。
    以上是第一封信,随后11月17日,同样署名哑泉的第二封信更是有感而发:“叠阅来书及《大公报》《新月杂志》,知与时贤往还,文字大忙!又见汝与张杰书云:‘孔子是乡绅,陶潜亦折腰。’看似名隽,其实轻薄!在儿一团高兴,在我殊以为戚!”他发现儿子不但没听自己的教训,倒有变本加厉的嫌疑,在钱钟书本是自己取得进步,一团高兴,要父亲一起分享,孰料父亲担心更甚,真是劈头一瓢冷水。“知与时贤往还,文字大忙!”看似称赞,其实嘲讽。不仅如此,钱基博进一步对儿子教训说,我们父子“非修名之不立之难”,而是“修名何以善其后之难!”“现在外间物论,谓汝文章胜我,学问过我,我固心喜!然不如人称汝笃实过我力行过我,我尤心慰。”“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我望汝为诸葛公陶渊明;不喜汝为胡适之徐志摩。”钱基博为什么这么说?盖在他看来“如以犀利之笔,发激宕之论,而迎合社会浮动浅薄之心理,倾动一世;今之名流硕彦,皆由此出,得名最易,造孽实大!”这一点正是他看不起胡适之暴得大名,认为新人物对社会造孽的理由。作为一个古文家,钱基博对胡适的反感可以说源自阵营的不同,胡适的做派与钱基博的“仁人君子”的理想也相距甚远。当时,胡适正努力做文章与新月同人在《新月》上大谈自己的宪政理想,批判民国的《临时约法》和质疑孙中山的“知难行易”。在钱基博看来,其子钱钟书目前足以凭自己的水平能力在学术圈里显亲扬名,只是如何有始有终,最后能否保持晚节的问题。这个担心来得好,后来钱钟书翻译毛选,又成为社科院副院长,虽非学术,也是缘于学术,这到底是不是“修名善其后”呢?可惜钱基博见不到这一幕了。
    钱基博对儿子的教训,确实也影响了钱钟书。年少胡适很多岁的钱钟书除了继承父亲的观点外,对社会对人生的看法也与胡适迥不相同。钱钟书一生游走于新文学与旧文学之间,比较接近的还是旧派文人,只在三十年代初与新月派颇为接近,与胡适之徐志摩关系密迩罢了。更多时间,他对胡适之也鄙而远之,反而对吴宓比较接近,虽然他也同样看不起吴宓,但晚年至少对吴宓于传统的坚持表示了相当的敬意。
    那么是否钱基博真如自己说的那样“立身正大,待人忠恕”,从不以“犀利之笔,发激宕之论”呢?事实上也不尽然。这里有个掌故,看看循循善诱教训儿子的钱基博又怎样自蹈轻薄,受到了别人的“教训”。
   1934年,钱基博在《青鹤》杂志第十四期刊出《后东墅读书杂记》,说自己读书“发微抉奥,观其会通,究其流别,六通四辟,其运无乎不在”,而论范伯子文集,居然“粗读一过”,即发现“议论未能畅茂,叙事亦无神采,独以瘦硬之笔,作呻吟之语,高天厚地,拘局不舒,胡为者邪,吾欲谥以文囚”,这是相当不堪的评语。钱基博论范伯子诗云:“范氏诗出江西,齐名散原,然散原诗境,晚年变化,辛亥以后,由精能而臻化机,范氏只此番境界,能入而不能出,其能矫平以此,而仅能矫平亦以此。”而读的态度又不端正:仅是“粗读一过”就骤下结论了。其论一出,范伯子的友好和弟子不干了,据徐一瓢说:“吾友冯静伯见之,以子泉所言,近于昏瞀,抵书辩驳,子泉辞穷,复书一敛横恣之气,语调也变为谦抑,而谓静伯近于误会。且谓范先生风流文采照映人间”云云。于是,静伯把两人的通信寄给《青鹤》刊出,一时之间,钱基博对范伯子前后毁誉,判若两人,使得他进退失据,狼狈不堪。同时曹君觉先生亦致书静伯,说钱基博“曰粗读,曰一过,已与子泉自言发微抉奥者左,钱君负江南重誉二十年,兴会所致,不暇细绎而著为说,蹈近人整理国故之常失,吾辈当以为戒,轻薄之言,施诸乡里先哲,其自损宽厚……”。
范伯子友好和弟子对钱基博的反击,正好与钱基博对儿子的教训相同,钱基博不但不是待人忠恕,而且还被人说成“蹈近人整理国故之常失”。所谓整理国故者,正是钱基博看不起的胡适倡导的,现在被人指为与胡适同病,钱基博之难堪真是可想而知。于是,徐一瓢说:“此事辩讼,首尾数月,报章亦竞相转载,余时主大江北报笔政,乃汇而印为单行本,子泉闻之,亦颇减其锐兴,而后东墅所谓读书杂记,遂亦中止,不复见诸青鹤。”
    查钱基博写于1932年12月,重印于1936年的增订《现代中国文学史》,在陈三立一章中附论范当世诗,则是这样说的:“工力甚深,下语不肯犹人,峻峭与三立同。……当世意思牢愁,依稀孟郊、陈师道。”则虽然没有很高的评价,却已经没有了轻薄之语了。
    可见钱氏父子其本质是一样的,有人说:过度的关注源于不足。则钱基博这样斤斤于提醒儿子,或者是自己也正免不了此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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