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与池田大作的对话(节)(2)
辛亥革命网 2018-02-06 21:21 来源: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 作者:章开沅 池田大作 查看: 次
章开沅:对历史研究而言,实证是最为重要的基础支持。如果没有地道的实证努力,再宏伟的“学术建筑”也会化为空中楼阁。
章开沅:我也有同感。这些19世纪俄国的文学巨匠,给予我丰富的精神世界。我在热爱这些美好的精神世界的同时,对现实世界的黑暗与丑恶更加憎恨。后来我与一名对学生进行残暴管制、素有恶名的军训教官发生冲突,当面揭发了他的丑行,使他颜面无存,结果我又突然遭到开除学籍的处分。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先后两次失去读书的机会还是很痛苦的。我18岁就开始流浪生活,后经朋友介绍了一份在船上搬运的工作,才暂时找到栖身之所。这份工作是负责将稻米等粮食由重庆仓库运往位于川江上游的泸县。邪段水路,尤其是险滩,有很多汹涌弯曲的急流,是船只遇难的多发地。用船夫的话说是“生死全在一‘板’之间”,随时都有葬身江底的危险。
池田大作:我也曾帮助家庭出海工作。因为紫菜多生长在受海潮影响强的、海水与江水的交汇处.所以完全能够想象出江水的恐怖。章先生在长江上工作的时候,正值二战末期。那时,我也因战争的影响,纵然想学习也不能学得尽情。14岁进铁厂工作,尝遍了社会的艰辛。贫寒中又不幸染上结核病.经历过一段贫病交加的青春。
但是,不管身处什么年代,青春的精神都渴望进步。不论有怎样的境遇,年轻人都能抓住成长的机缘。对我来说.正是那段浑身沾满油渍和汗水,努力认真劳动的年轻岁月,磨练了身心,使我的人生观更加深刻。
章开沅:您的这番话,使我很受教育,对此我也深有同感。年轻时候的生活,现在来看都是非常可贵的。可以自豪地说,我就是“长江大学”的学生。我非常敬重一位老舵手,他把船员和货物的命运承载于一身,是在险峻的长江上掌舵几十年的老把式。他完全不用借助任何现代仪器,光凭观察江面的水花,就能判断出江底的深浅。河床所有的地形他都铭记于心,对于江上的拐角和浅滩全能做出及时反应:尤其是当船只在逆风逆流中遭遇涡流暗礁时,他又着腿稳稳握住舵把,眼神锐利,动作坚定,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尽管他的收入丰厚,却能洁身自好,不沾染任何恶习。
池田大作:我从恩师户田城圣先生那里学会了人生。没有户田先生,就没有现在的我。如果有人问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是什么,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是与伟大的恩师相识。恩师时常教导我们青年人“要学习伟人”,“与伟人交往的时候.一分一秒都不得浪费。伟人的一举一动都值得学习”。
章开沅:我少年时代曾经酷爱文学,立志当作家和随军记者,因为我很崇拜《西线无战辜》的作者雷马克。我于1 946年就读金陵大学(现在的南京大学)历史系,但仍对文学研究和创作情有独钟。
池田大作:您还曾是位文学青年啊。老实说,我在少年时代也喜欢写作,曾经梦想当报社记者,还想成为“写下传世小说的作家”。
我与恩师户田先生的相遇.是在章先生就读金陵大学的第二年——1947年。那时我19岁。当时日本正值二战结柬后不久.处于一个艰难的时代。后来,我到户田先生经营的出版社工作.担任少儿杂志的编辑。怀着”为少年儿童贡献伟大梦想”的想法,我不仅向当时日本具有代表性的作家约稿,而且自己也执笔写作,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然而,在那个动荡的社会形势下.不久因为经营状况严峻,月刊被迫停办了。
章开沅:原来如此。池田先生把《圣教新闻》发展成为日本第一的机关报纸的同时,还撰写了《人间革命》等许多世界畅销书籍,成功地实现了您青年时代的梦想。
由于国共内战爆发,1948年我从金陵大学肄业后,投奔中原解放区,到邓小平、陈毅等人创办的中原大学学习与工作。当时中原大学校长是著名的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我渴望直接参与决定中国命运的革命战争,并实现我做随军记者的梦想。然而,大学的领导却认为我更适合做理论研究,鉴于我有在金陵大学历史系学习的经历,就将我分配到政治研究室的中国革命史组。
池田大作:原来如此。这就成为您通往历史研究之路的转折点啊。
章开沅:是的。不过,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次分配竟然决定了我的一生,决定了我在不久的将来走上一条“历史研究”的“不归路”。
池田大作:人生中有许多事情看似偶然却是必然。章先生与历史学可算是命运的邂逅。章先生在辛亥革命的研究领域里声望颇高。为什么您会选择以“辛亥革命”作为研究主题呢?
章开沅:是啊。我从1951年开始在华中师范大学(原华中师范学院)历史系任教。起初十分热衷太平天国的研究,但有一件事让我转变了研究方向。那是在1954年的秋天,贝喜发博士为辛亥革命相关的调查研究工作,专程来武汉做实地考察。武昌是起义军奋起的地方,参加起义的辛亥革命当事人有些还健在。我有幸与贝喜发博士一同进行调研,于是对辛亥革命逐渐产生了兴趣。使我感触颇深的是,外国学者尚能不远万里来武汉访查调研,而我作为生活在当地的历史学者却对研究辛亥革命没有任何造诣,这对我刺激很大。
池田大作:这又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决定您终身职业的契机啊。恩师户田先生时常这样鼓励年轻人,他说:”一开始就能找到与自己的志愿相契合的理想职业的人为数不多。大多时候,人们都是在情非得已之下,做着自己意料之外的合作。这时,青年人不可以气馁,而是要在自己本职使命的舞台上全力以赴,成为那个舞台上不可缺少的角色。只有这样才能开辟成功之路。”
章开沅:以我个人经验来看,我能够充分领会户田先生这番饱含智慧的话。后来,我完全沉浸在辛亥革命的研究中。在收集文献资料的同时,我还采访了辛亥革命的幸存者。当时熊秉坤、李书城、李西屏、章裕昆等一批首义骨干都还健在,而且头脑与语言都很清楚,听他们栩栩如生地讲述当年的亲身经历,受到多方面宝贵的教益。
池田大作:亲临现场,听取证言。没有比如此搜集事实根据的历史研究来得更为有力。这也是最为地道、最为诚实的研究之道。汤因比博士也非常重视亲临历史现场。
我们创价学会以青年部和妇女部为中心,寻访调查日本各地亲身经历战争的人,把搜集到的数千份珍贵证词编辑成反战系列图书出版。我们对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爆炸受害者.从惨烈的地面战争中死里逃生的;中绳的幸存者进行采访,还搜集了有关空袭和学生疏散的记录,以及战地出征军人的记载和战时百姓的生活等资料,并进行了录写。这套丛书不仅从战争受害者的角度切入,而且包含了战争加害者的悔恨反省,确是一份覆盖面很广的证言,更是一套长达百卷的历史资料。如果当时没有进行这些采访调查,那些重要的证言也许就无法留给后世了。
章开沅:实在是了不起。创价学会的各位为了把战争记忆留给后人而不致被淡忘,作出了辛勤努力,我对此表示由衷的敬意。
谈起我年轻时期的研究生活,在当时的状况下,也决非一帆风顺。1957年以后,中国政治运动高涨,我奉命到农场进行劳动锻炼,不得不暂时中断历史研究。1959年返回大学任教,中国很快进入所谓“经济困难时期”,虽然每个地区困难程度不同,但全国都陷入歉收和饥荒之中。粮食配给量很少,大学老师和学生大多也只能靠吃野菜和“代食品”来补充,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我一家三口的生活也极为艰难。妻子因患传染病不得不集中隔离治疗,只好把体弱不满两岁的女儿旱早送去幼儿园寄宿。我作为当时家里的顶梁柱,体重也消瘦到只剩四十多公斤,而且经常感到疲乏。
池田大作:我能深刻体会章先生的辛劳。户田先生曾经说过:“有人会指着伟人说‘之所以能成为伟大的人是因为他能吃苦耐劳’,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不仅要忍受巨大的苦难,还要为人类作出贡献。这才是伟人的伟大之处。”
章开沅:不敢当。那时我不顾一切地沉迷于辛亥革命研究,除了搜集阅读文献资料,还经常到外地实地考察。曾经在山间小路上饿得站不起来,幸好有路过的农民相助。我早期有关辛亥革命的论文,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写成的。
池田大作:正因为如此,您的研究才绽放出不朽的光芒啊。我听说,当时经由年轻的章先生的提议,以“辛亥革命”为主题,召开了全国性的划时代的学术研讨会。
章开沅:1961年10月那次学术研讨会,是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在武昌隆重举行。著名学者和各地青年才俊济济一堂,吴玉章、范文澜、李达、邵循正等学术前辈都光临武汉。我的会议提案是在此两年前提出的。当时由于受到长期政治运动的影响.不要说是全国性的学术交流,就连同一地区的学术活动都少有人问津。幸运的是,大学和湖北省的领导部门对我的提案十分重视,帮助我的提案实现。正巧那时北京一批学术前辈反对“以论代史”的浮泛学风,并且得到中央领导的认可,因而使我的提案增添了重要意义。学术研讨会举办得很成功,我提交的论文也得到充分肯定。自那时起,我便迈出了史学研究的第一步。
池田大作:您向困难勇敢挑战,开辟了人生的宽阔航路。章先生的历史学恩师是哪一位呢?
章开沅:华中师范学院的前任院长,以后调任国务院副秘书长的杨东莼先生是我难以忘怀的恩师。他早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就参加了李大钊领导的马克思主义学说研究会,积极投入工人运动。1927年流亡日本,转而从事学术著译,其《古代社会》(摩尔根著)中译本流传甚广,是著名的哲学家、史学家与教育家。正是由于杨老的斡旋,我才得以从1963年后大约两年的时间,到北京进行研究工作。在此期间,我把保存于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机构的相关珍贵资料悉数阅读。前者位于美丽的北海之畔,后者离颐和园很近,但是直到第二年暑假妻子携女儿来北京探亲之前,我一次都没有去这两处风景胜地游玩,而是从早到晚漫游在历史学的海洋里。这两年可以说是我学术生涯的关键时期。
池田大作:自1974年6月第一次访问中国以来,我受邀先后七次拜访了北京大学,发表过三次演讲,也多次去过您刚才提到的北京大学图书馆。尤其在1975年4月访华期间,特别受邀参观了当时还未开放的新建图书馆。作为第一个外国来馆者,我感到受宠若惊。
对了,让年轻时代的章先生如此着迷的历史学到底有怎样的魅力呢?
章开沅:我自认是个“历史狂”(笑)。对我来说,历史研究不仅是我的“精神食粮”,更是我自身“最大的幸福”。在历史探索中我获得莫大快乐。历史研究是对真相与真理不厌其烦的探求,是大海中无涯的航行。航海中虽然会遇到重重困难,但是这些困难更能增添探索研究的兴趣和动力。
池田大作:曾经与我对话的“敦煌守护人”常书鸿先生也自称为“敦煌狂”。他放弃画家优越的生活环境.去一个没水、没电、没有粮食的地方。他的行为遭到亲朋好友的反对。但是,陶醉于敦煌艺术的绝美之中的常先生,为了保护敦煌艺术不被流沙和掠夺等毁损,奉献了他的一生。我忘不了他骄傲述怀的神情,他说:“我战斗到人生的最后一刻。对自己的选择,我从未后悔。”活出伟大的人生。留下伟大的历史.这样的人才是胜利者。从伟人那里学习伟大的历史,是人生生命的源泉力量。那么,您认为青年人学习历史最为重要的是什么呢?
章开沅:对于这个提问,我想先谈一谈“对话”的重要性。我认为历史学家应该把自己摆在“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桥梁”的位置上。应该领会历史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探索历史的人要在历史的海洋里“与古人对话”,‘与当今的人对话”,然后学习“与后世的人对话”。并要为之努力奋斗。
池田大作:这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为此,我们把同样身为人类的这一身份,始终作为共同立足点就显得十分重要。汤因比博士曾经说过:‘人类最重要的一面就是同样身为人的一面。人类在区分特定种类之前——也就是说,在区分是黑人还是白人,是佛教徒还是儒学者,是犹太人还是异乡人,是知识分子还是缺乏教养的人之前——必须首先是一个人。”
同样身为人。要纵观过去、现在和未来人的生活,关注“生老病死”,开阔胸襟,真诚交流。不要被差异和偏见所禁锢。敞开一颗真挚“对话”的心,才是对待历史的真谛。
章开沅:正是如此。我很喜欢“对话”这个词。因为要进行对话就必须站在一个相互平等的立场上。不论是国与国之间,团体与团体之间。还是个人与个人之间。都需要对话。对话是沟通与理解的最必要、最有效的方式。
池田大作:我正是抱着这个信念在行动。为了世界的和平与繁荣。我们要克服一切差异,在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相互学习的基础上,进行更高层面的、更深入的“对话”。